第二十一章 怎待
南胭声嘶力竭也没能把瑾秀叫醒,那一副酒酣耳热的样儿,冲着南胭还嘿嘿呼呼的傻笑,南胭极力控制住想去扇她耳光的冲动,结了帐,还是把她扶在了自己的肩上。所幸去瑾秀家的路她还记得怎么走,无奈站在马路边上拦了半个小时的车也没能拦到,肩上的重量却是越来越重了,南胭几乎就要不堪重负,就在这困厄交加的时刻,在她的面前停下了一辆车。
前车窗被摇了下来,驾驶座里的人竟然是她再熟悉不过的——端峥阳。
南胭的步子就像是粘在了地面上,肩头的重量压得她快要喘不过气,瑾秀带着酒气的呼吸热热地喷在她耳边,她只觉得胸闷气短,连话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了。还好她还要忙扶着瑾秀,否则她真的怕自己失态。
胸膛里像是有重鼓在轰隆隆地捶打着,而她的脸上露出波澜不惊的表情,客气道:“端总。”
端峥阳扬扬头:“我送你吧。”
一声称呼,就显得生疏而遥远,往日的缱绻仿佛过眼云烟,迅速在南胭的眼帘上一掠而过,只是这一切早已不该再有丝毫眷恋,她不该,她也不会。哪怕是给她重新选择的一次机会,她仍然会做出同样的决定。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
南胭说:“那就劳烦端总送送瑾秀吧,我还有事,要赶着过去。”
写了瑾秀的详细住址,端峥阳开着车就走了,几秒钟后,甚至连他逗留过的痕迹都已消弭不见,刚才的一切宛若是一场莫名的幻觉。
久久拦不到车,南胭就顺着马路往酒店走,四年时间,这座城市改变了许多,南胭有好几次差一点就走错了方向,她觉得好笑,这一切终究是离她远了,哪怕是简单如认路这样的事情,也已经不再被她所熟知。
信步而行,又是心事重重,不知不觉就走到了一条岔道上,四周幽静如同荒岭,不知道是什么地方,有凶狠的犬吠声不断响起,天空已是沉沉的一片墨黑,虽然是夏天,可被夜风一吹,南胭不禁就打了个寒颤,心里有些发了寒,背脊却挺得越发笔直。她镇了镇神,认准了方向拔腿就跑,只想着赶快回到酒店,然后洗澡睡觉,什么也不去想。
忽然有人挡在她的前路上,南胭抬头一看,顿时被吓得乱了阵脚。来人凶神恶煞,面上有一条足足划过他半张脸的刀疤,他的眼里流动出秽恶的欲望,手掌相互摩擦着,正一步步地逼着南胭走来。
南胭步步退却,双手在衣袖下面扭成了拳头,她暗自把衣袋里的钥匙握在了手中,指间夹着钥匙锐利的一头,她的指甲被她嵌进了掌心,刺痛猛的传到了心里,那痛楚却让她镇定下来,心里立刻飞速转动着念头,计算着应该如何逃脱。
来人猛的一扑而至,那狰狞可怖的脸近在眼前,南胭强压着心底汹涌翻滚的恐惧,扬起手来,就用那钥匙的尖端朝着来人的眼睛上扎去。那人伸手一挥挡,力道是异乎常人的大,南胭被他挥了一个踉跄。
那人的脸被她划开一道血淋淋的口子,被那惊悚的路灯一照,样子煞人如同魑魅魍魉。南胭紧紧抓着自己胸口的衣料,手心早已被冷汗濡湿了。那人吃痛,怒不可遏,对着她发起了恨,扯起她的头发就是一阵疯狂的撕扯。
剧烈的疼痛从全身上下铺天盖地而至,南胭却好像浑然不觉,她只觉得自己万念俱灰,如果真是被这地痞流氓侮辱了,她还不如死了的好。身上的拳脚忽然间消失了,南胭听见那人不停叫着痛。
她仿佛是久旱逢甘霖,救赎的光芒倏然降临。她把深埋颈间的脸颊抬了起来,她看见的,几乎让她的心瞬间就停止了跳动,她的视线模糊起来,上齿却倔强地咬着下唇。
端峥阳一个撂倒,那人就蜷在地上捂着腰,疼得喊爹喊娘的求饶。端峥阳巨怒之下吼声如雷:“滚!”
那人忙不迭地落荒而逃。端峥阳立马回身到南胭身边,小心翼翼地替她查看伤势。有几处被脚踢出来的淤青,虽是痛,眼下却不打紧,倒是小腿上被划出了长长的一道口子,鲜红的血珠不停地往外冒,伤口处却粘着细小的铁锈,想来该是刚才的打斗间,不小心被地上的废铁丝划伤了,只是这几分钟,南胭的裙摆就被染成了一片殷红。
端峥阳眉头一皱,不禁悔恨起来:“都怪我,要是我刚才执意送你回去,你就不会受这样的惊吓。”
南胭摇摇头,说:“你不是送瑾秀去了吗?”
端峥阳略一愣,低垂着眼睑,长长的睫毛遮住了他的眼神,南胭看不清楚他的表情。只听到语声低沉:“我担心你,所以送了瑾秀又开车回来找你,看见你走错了路,我就跟过来了。”
南胭的泪珠“啪”的一下落在他的手背上,他惊愕地抬头看她,她却已经收了泪,神色间平淡清冷如常。她的声音低一点,再低一点:“不论如何,谢谢你。”
她从衣袋里拿出手帕来包扎伤口,血流不止,看样子还得去打破伤风,也只能先这么简单处理一下。他盯着她的一举一动,眼神忽然就落在了那张手帕上,他的眼底有伤痛和惊喜交错着一闪而过。那张淡绿色的手帕上,嫣红的桃花瓣仿若午夜精灵般舞动,她的血迹斑斑,却像是缀上了这世上最娇艳欲滴的胭脂,她的手指白皙修长,他就像是着了魔,不能自己地就伸手握住了,等到他回过神时,只看见她一双晶莹的眸子正在盯着自己。
她的手指微凉轻颤,他的目光却坚定如磐石。他喃喃地喊她的名字,只一番语短情长:“南胭……”
南胭垂着眼,心里空荡荡的,好像置身于白茫一片,手里的动作停滞下来,但一瞬间,她已经清醒:“我走不了了,劳烦端总送我去医院。”
端峥阳如梦方醒,愣住了半瞬,就把她背在自己的背上。她卷卷的长发就坠在自己的耳畔,那么近,近得可以闻到她身上的淡淡芳香,那熟悉的气息,是他曾经拥有过的最好的一切,如今久别重逢,他心中一片茫茫怅惘,而她却已超脱,明明近在咫尺,却恍惚远在天涯,他与她注定要落得形同陌路。
处理好了伤口,她就撑着身子想要自己站起来,他连忙过去扶住了她,肌肤触碰的一霎那,他清晰地感到她的颤抖,她本能一般地往回退缩,他就像是心脏被人狠狠揪了一把,胸口一痛,手上的力道顿时就松了,她把手一拂,轻易就挣脱了他。他还是静静站在了原地,看着她深一脚浅一脚地离开他。
她忽然一跌,就摔坐在了地上,他急得几乎失措,急急跨了过去,关切的眼神不可遮掩不容忽视:“你怎么样了?”南胭轻轻摇了摇头,竖起手掌示意他不必来扶,语气客套得甚至不如初识:“不碍事的,端总不必费心了。”
他愣愣没有动,她趁机挣扎起来想要走,刚刚起了身,脚下“咔嚓”一声断响,高跟鞋鞋跟应声断裂。她站立不稳,身子猛的往后跌去。他连忙站起抱住了她,那温香软玉般的身体,隔着薄薄的衣料子,他甚至可以感觉得到她的心跳,那样强有力的震动,而她的呼吸变得急促,她的长发飘香萦绕在鼻尖。他终究意乱情迷,双唇紧紧贴上了她微凉的唇瓣。她的身体在他怀中轻颤,仿佛犹未反应过来,等到她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她开始剧烈地挣扎起来。
他不放手,他怎样都不肯放手!
他已经放过她太多次,那一次次的伤痛,不仅是伤害了她,更是伤害了他自己。他曾忍痛割舍过她,眼睁睁看着她失望、哭泣,而他只能够远远看着,对她的怯怕无能为力。在她最需要的时候,他是那样急切而强烈地想要保护她,可是他不能,他什么也不能给她。
他忍受她嫁给旁人,忍受她飞越汪洋,身与心都与他遥迢相隔。他已经忍受了太多,他再也不能忍受,他爱她,他的脑子里就只有一个念头,他爱她!
她却忽然别过头说了一句话:“你已经是有妻子有家室的人了。”他如被雷击,只觉得瞬间恍惚,恍惚得他的脚步虚浮,连站都站不稳,她却毫不留情地继续鞭笞他:“而我还有一个孩子。”
那个男人的孩子,不是他的,她这辈子与人最深切的牵连都不是和他!他只要一想到,胸口就像是刀剜一样的疼。他终于无力地放开了她,她一挣脱,脱下了断了跟的鞋子,转身就走。他攥紧了双拳,唇齿却用力咬合着,他不可以出言留她,他不可以,他甚至不可以。
南胭光着脚走出了医院,只觉得脚底刀割一样的疼,她抬起脚一看,才知道脚底早就被磨破了。刚才和那歹徒一番打斗,她的高跟鞋居然就断了鞋跟,此刻的模样确是说不出的狼狈。本来是看脚底的伤,却不想注意到了小腿上的伤,她的手指在衣兜里摩挲着,那一张绢帕,她一直保留至今,其实早就该割舍的,她却懦弱地允许自己留着它,她真的太懦弱,面对感情,她从来都太过懦弱。
她忽然想起那一盒胭脂,他的眼里有异样的神采,仿佛充斥着这世上最美满的幸福,他是那样的骄傲不羁,他的怀抱温暖有力,“我那姑父说,指不定他真会做一条胭脂的生产线,我一听就乐了,连忙跟他说我要投资入股,到时候就推一款胭脂出来,名字我都想好了,就叫江南胭。”
后来他就真的做了这胭脂,江南胭,她的名字,而他以此命名,情深似海。当她只身国外,蓦然回首却发现了这胭脂,在那一刻,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想些什么。是在高兴?还是遗憾?还是怀念……
再见到他,她也只是漠然看待,两人最终相对无言,却不知到底是她曾经做错,还是他太过于一念执着。
她忽然间起了个念头,当年她匆匆离开,竟然就忘记了它。虽然理智一直在心底和她争执不下,她还是选择了去这一趟。那间公寓,他说过他不会回去的,何况她只是回去一趟罢了,她什么也不会做,只是想拿回那一盒胭脂。
就算是她懦弱吧,缅怀她曾经拥有过的一切美好,但是她知命认命,如今是再不会强求什么、奢望什么的。
开门的指纹他并没有重置过,她的指纹仍然可以让她通行,给她一种她还是这里的主人的错觉,她恍惚地笑了笑,镇定了心神,才敢踏出步子进门。
屋子里没有开灯,管家大概已经睡下了,整个房子静谧到了极点,仿佛连空气都发了紧,隐隐的就让人心悸。她的呼吸也凝滞着,一步步,都让她觉得恍若从前。这里的陈设统统都保持着原样,在这寂静清寒的时刻,就好像她从来不曾离开,她甚至有些泛泪,这一切,哪怕她是怎样的缅怀或不舍,都已经不是她的了,四年前,她就已经离开,她就已经放手。
她摸索着上楼,手扶墙壁步步前行,可是越是靠近那扇房门,她的脚步就越是沉重得迈不开,她的心急剧地跳动着,忽然就生出了一种怯弱,仿佛那扇门后就是一片疮痍,满目狼藉的过去,她不敢看,更不敢去触碰。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一鼓作气打开了门。
心跳缓缓顺了下来,四周仍是安静得出奇,她甚至可以听见自己轻若不闻的呼吸声。她循着记忆里的样子,按图索骥地走到了妆台前,打开了柜子,那一盒胭脂竟然还在,跟她走时的模样不曾丝毫改变。
她的手指触到那柔滑的盒面,她想起这还是赵枭霁母亲的旧物,当年的情景宛若眼前。
是一只精巧的木盒子,框子是紫檀木的,散发着淡淡木质香气,而盒子表面全是用苏绣作的面子,仔细一看,上面绣的是一树桂花,花叶繁茂,栩栩如生,只是见到仿佛鼻尖就有花香缭绕。打开一看,里面装的竟是殷虹的胭脂,一袭甜香令人心醉。
她不禁轻轻笑出了声,下一秒钟,却又生起一阵凄怆。
这些早就已经不属于她了,她根本不该回来的,她恨恨的想。
身子遽然一轻,她惊呼出声,正是惊诧间,却借着窗帘透进来的微光瞥见了那人的眼。那样的眼神,她又怎么能忘?时间多长久,都是她记忆里最深刻的一页,哪怕是长埋于心底,她也不曾忘记过。
他咬牙切齿地说:“你回来干嘛?!”
她一怔,随即淡然说:“我回来只是拿一样东西,我立刻就走。”
她的冷漠彻底触怒了他,他咄咄逼人地靠近她,声音恨恨的说:“你以为你是谁!这里又能有什么东西还是你的?”
她平静如斯,波澜不惊,举起手中的盒子笃定地说:“这个。”
他一见盒子,身体就是一僵,随之而来是熊熊欲焚的怒火:“这个也不是你的!”
她微一变色,立刻就露出一丝冷笑:“那好,你起来,我这就走。”
如她所料,他果然震怒,一把掐住她的脖子,那么用力的,狠狠掐了下去,她仍是冷笑着:“你有种就杀死我!”
他直直地盯在她脸上,仿佛就要把她看穿,他其实真的掐死她,他真的想看看,这个女人到底还能如何触怒他,他到底还能为她做到哪一步。他猛的抓住她,扳住她的下巴强迫她看着他,她吃痛的呻吟一声,他体内的火焰却被她轰然引爆,情不自禁地吻了下去。
他根本不是在吻她,那样的强烈,几乎就是在啃噬她。
他霸道的一番强壤夺,她却无助地在他身下颤抖。她的泪水止不住地翻涌,好像把这四年来的所有情绪全部倾注于此,她不愿去承认这眼泪里蕴含的意义,她没有想念过他,一刻也没有。
欲望过后,他已经渐渐冷静下来。看着狼狈不堪的她,眼角的泪痕在她白皙透明的脸颊上勾勒出纵横交错的沟壑,一瀑青丝凌乱散落,她的啜泣声轻微得让人心疼,她就像是受了伤的小动物,无助而彷徨,而他就是那面目可憎的野兽,毫不怜惜地强制占有了她。
他猝然发现她的小腿上汩汩流动着艳红的血,他一惊,提了她起来就问她:“怎么回事?”她倦极累极,再也无力面对他任何的举动,她筋疲力尽地闭上眼,并不回答他的问题,声音犹自在轻轻发着抖:“放我走。”
他紧紧逼视着她,而她别过了头躲开他,他一怒,抱住了她的脸不允许她动弹,她敌不过他的气力,反抗不了,索性就闭上了眼睛,眼不见则心不烦。他急促地喘着粗气,果然又被她激怒了。他恼羞成怒、暴跳如雷,伸出了手就要把她掐死,她困乏地想,他居然想置她于死地,她又何尝不想置她自己于死地?他却在最最不可控制的时候看见她的一滴清泪。
他是最见不得她流泪的,只要她不哭,要他怎样做都好。可是她就是被他伤害到哭泣的,他这个罪魁祸首又有什么资格去说,只要她不哭,他怎样做都好?他终于是无计可施,垂败地放开了手,眼神里的愤怒、欲望、怜惜、憎恨尽去,只余一片凄凉淡薄的颓然。
她渐渐停止了哭泣,而他始终不发一语。她十分安静地穿上了衣,光着双脚自顾着离去了,手里紧紧攥着的,是那一盒胭脂。她是宁可他恨她,也不愿再与他有任何的交集,四年前她伤心决然之时,他已彻底灭了她所有的念想,如今要是再次沦陷,该是何等的卑微低贱?她不允许自己如此,她向来痛恨自己的懦弱,所以她宁可他恨她,宁可她独自黯然涕下,也不允许自己再去找他。
她终其一生,不过执念、倔强,不过是求那一份安宁罢了。
在她离去后,他怔怔地看着床上她躺过的位置,指尖好像还留有她身体的余温,枕上仍留有她发间的余香。
他是要了她,可是那又如何?都不过是他逼迫她,不过是她不愿意的,她早已不愿再见他。
他突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颓败,那一种寒彻骨髓的荒芜将他整整笼罩其中,他无措目睹,只是任人宰割,仿佛手中所握着的不过一场虚空,而他真正期许想念的,终究是寻寻觅觅,求而不得。
无力感空前地澎湃,席卷他最后一丝残存的念想。
他想,他是再也不该去找她的,只有他不去打扰,她才能获得一隅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