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悔或不悔
司愿死了。
他的身体在他气息断绝的时候, 就在阿零的怀里, 化作了一捧破碎的流光,涌向天际。
就像是人间的烟火。
短暂一瞬,消失无痕。
阿零曾经不止一次地想过,她和司愿究竟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
阿零生来就是孤单的。
儿时父母的面容只在她的记忆里留下模糊的影子。
阿零的前半生,全都用来寻找族人, 寻找故乡了。
可她离开那里太久了。
要找到儿时的故乡,多难啊。
直到她捡到那个被人厌弃, 被人驱逐的少年时, 她才终于,变得不再孤单。
因为那双不同于常人的重瞳, 他被父母抛弃,被大家嫌弃。
可阿零不在意。
在这个世上,对阿零最好的人,就是阿愿。
阿愿曾经说过,这辈子, 他会永远对阿零好。
他会陪着阿零, 找到她的家。
可是啊, 在这条寻找故乡的漫漫长路上, 究竟是谁先开始迷失的呢?
“阿零姑娘, 有件事,我觉得应该让你知道。”
在海边的风声夹杂着浪涛声传来时, 阿零听见星驰开了口。
“我之前告诉过你, 司愿之前找我做过交易。”
星驰站在那儿, 月亮的华光铺散在他的肩头,他的银发如霜,泛着冷淡的光泽。
数千年的时间,星驰和太多的人做过交易。
他向来是没有太多怜悯心的,他从来不喜欢单方面的付出。
司愿是唯一一个敢跟他做交易的凡人。
而他要星驰做的,竟然仅仅只是求他放出海萤,帮一个姑娘,找到她的家。
但这笔交易,到底还是没有做成。
因为星驰的海萤,根本找不到阿零的故乡。
“准确地说,在数百年前,我就见过你了。”
记忆太多太沉重,星驰对于许多不太在意的事情,也仅仅只是记住了一个模糊的大概。
“你天生拥有窥心的能力,这是你的优势,也是劣势。”
“有些妖魔甚至于是人类,都觊觎你的这种能力,他们希望你能成为一个听话的傀儡,供他们驱策。”
星驰望向波澜不断的海面,“那时的你,保护不了自己,而司愿作为一个凡人,更保护不了你。”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但阿零的脑海里已经盛满了数百年前的许多记忆。
“那一次,你受了很重的伤。”星驰回头,看向站在几步之外的阿零,那双湛蓝的眼眸里,意味不明。
阿零的手不由地紧紧揪着自己的衣角。
她很清楚星驰说得是哪一次。
“第一笔交易不成,但这第二笔交易,却是做成了。”
夜风拂来,星驰的衣袂被吹得猎猎作响,“我帮他救你,而作为回报,他替我去南川采药。”
南川淤泥太多,有别于凡世里的猛禽也不少,是星驰一直很讨厌的脏污之地。
但他提的这个条件,已经是对这个凡人最大的恩赐。
作为一个凡人来说,司愿去那儿,一定是无比凶险,九死一生。
可他,做到了。
阿零的那双眼睛里已经隐隐染上了一层浅淡的水光。
“后来,司楼盯上了你。”
关于这件事,当时的星驰所知也并不多,但他也并不难推测司愿究竟为什么会甘愿为魔。
“仙道太长,对于一个凡人而言,那是一条将要耗费一生,却仍然前路未知的漫漫大道,他等得起,但你……却并不一定等的了。”
“但入魔,却是一瞬间的事情。”
这只是星驰的推测,但听起来,却像是最接近真相的。
阿零知道,如果是以前的阿愿。
如果是他。
……他或许,真的会这么做。
“这辈子,阿零好好活着,我就活着。”
曾经的少年郎,那样认真地捧着她的脸,郑重地说过这样一句话。
眼泪毫无预兆地一颗颗砸下来,阿零的嘴唇颤抖,几乎说不出一句话来。
“或许是之前的他太过自信,以为自己就算成了魔修,也不会真的割舍掉生而为人时的情感……但很显然,他错了。”
在一条原本就足够黑暗的路上彻底迷失,这似乎是一件意料之中的事情。
但当初的司愿,没有选择。
司愿有多恨自己的脆弱无能?这世上,没有人可以真的感同身受。
当时的南支与北支妖族矛盾激化,深陷混乱之中,司楼趁虚而入,重创了南支和北支。
在那样的情况之下,无论是南支,亦或是北支,都忌惮着司楼,且根本无暇顾忌一只小小的灵兽。
如果司愿不拜入司楼门下,与虎谋皮。
或许阿零,早已经成了司楼的阶下囚。
但这些,他都从未告诉阿零。
由她误解,由她怒骂。
他以一人之力,背负了所有沉重的代价,只要她活得轻松一些,再轻松一些。
然而谁能料到,最后竟是他,给了她最深重的一击?
从阿愿,成为司愿。
这是一个注定痛苦万分,且无法回头的过程。
这条路,他不需要阿零陪着他走。
他舍不得。
他本以为自己可以肩负好所有的重担,他本以为自己只要还爱着她,就不会丢掉自己的本心,不会成为一个真正的魔修。
可为什么,到后来,他却连爱着她的这件事都忘记了?
司愿悔吗?
他有悔,却也不悔。
或许阿零和阿愿,本就不该是可以相爱的两个人。
眼泪已经彻底模糊了阿零的视线,她再也压抑不住自己内心翻涌的酸涩,跪坐在地上,抱着自己的双臂,失声痛哭。
星驰转身,往远处明亮的灯影那边走去时,他忽然停顿,却没有回头,“抱歉,我早该告诉你,但,我想如果我早告诉了你,或许你对司愿,还会留有恻隐之心,那么他,或许就还会有一线生机。”
星驰以为,一个女人的恻隐之心,是这世上最无用的东西。
他决不允许那样的情况发生。
司愿,必须死。
“我……明白。”阿零闭上眼睛,泣不成声。
无论司愿当初是不是为她成魔,这些都无法成为免去他一切罪责的理由。
他杀了那么多的人,害了那么多的性命。
错了,就是错了。
但是,但是……
“阿愿……”
阿零一遍又一遍地唤着这个名字,声声哀恸。
海风阵阵,拂过她的脸颊,风干泪痕,如一双温柔地手,轻抚她的发。
“阿零和阿愿,到底不是这世上……最幸福的人。”
她哽咽着,吹乱了她的发,半遮住她似哭似笑的脸。
直到现在,阿零终于恍然。
如果当初司愿刺她的那一剑,真得足够决绝,足够无情,那么她……又怎么还会有生还重活的机会?
可是,
可是这一切啊。
都结束了。
——
沈玉致醒来,已经是第二天的中午。
贺景蜷缩着长腿,窝在旁边的一把藤椅上,看见沈玉致睁开眼睛,他那软趴趴的短发都像是一下子精神起来,他连忙跳下藤椅,一瘸一拐地跑到床前,“殿下!殿下您醒啦?”
沈玉致被他的大嗓门吵得皱了眉,偏头瞥了他一眼。
“……”贺景自动闭麦。
沈玉致勉强坐起来,胸口包裹着的白色纱布在瞬间又浸出些血痕,但他却全然不在意,只是看向贺景,没有什么血色的唇轻启,嗓音有点嘶哑,“初初在哪儿?”
贺景连忙回答,“殿下,小夫人在隔壁的房间呢!”
沈玉致闻言,就撑着身子,下了床。
光lo着上身,他扯过床头的纯白棉质单袍穿上,径自往房间外走。
贺景连忙跟上去,“殿下,殿下您小心点,走慢点,注意伤口,别磕着碰着了,殿下您……”
沈玉致停顿了一下,回头冷冷地瞥他一眼。
贺景捂住嘴巴,再次闭麦。
沈玉致走进隔壁的房间,就看见了躺在床上,似乎仍在熟睡的陶初。
那么大的一张床,显得她的身形更加的娇小,缩在被子里,只留一张苍白的小脸在外面,乌黑的发遮住了她的半边脸。
沈玉致站在那儿,看了她好一会儿。
那双茶色的眼瞳里神色一瞬柔软如水,消融了千山的雪色寒冰。
他走过去,在她的床沿坐下来,伸出手,轻轻地抚过她的脸庞。
“初初,我回来了。”
他的嗓音不自觉地放柔,带着几分缱绻的眷恋。
“初初?”
他又唤她。
但她始终没有什么反应。
“她已经昏迷了三天了。”
彼时,星驰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沈玉致闻言,看向星驰的目光陡然沉冷。
贺景见势不妙,赶紧一瘸一拐地退到门外去了。
果然,下一秒,沈玉致周身淡金色的气流涌现,几道冰刺飞过来,距离星驰的咽喉,不足半寸。
“我什么时候,让你把她带出来了?”
沈玉致眼眉冷如寒霜,一字一句盛满怒意。
“殿下就那么相信裴素照?”
星驰挑了挑眉,“你知不知道,司愿差点杀了小夫人?”
沈玉致瞳孔微缩。
“你说什么?”
“他们裴家的内鬼,可不止一个。”星驰掀了掀唇。
“贺景。”
沈玉致那张无暇的面庞上神色变了几变,眼底始终压着阴云。
“在,在呢!”站在门外的贺景下意识地挺直了腰背。
“让裴素照过来见我。”
沈玉致冷冷地看了星驰一眼,对贺景说道。
“是!”
贺景应了一声,然后就转过身,去给裴家打电话了。
逼近咽喉的冰刺融化无痕,星驰动了动有点僵硬的脖颈,他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陶初,正了正神色,“殿下,我的药对小夫人已经不起作用了,现在她的情况,很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