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游龙宛转惊鸿翔
风呼啸回旋,吹散了山崖间缭绕的残云,崖下江滩上那场无声却迅疾的激战,在视野里陡然清晰。强敌蜂拥下,绯的身形像乌云翻滚中一道刺目的闪电,遥远得恍如隔世,又切近得动魄惊心。
妖孽的字典里永远没有踌躇二字,所谓战斗,便是摧枯拉朽,肆意纵横,全不在意环伺四周的敌人,究竟是人是鬼,亦或几百几千。
长袖激飞,挟风如同利刃,众多黑衣人根本不及贴近,便被凌厉的劲势撕裂,残帛碎纸般飘散开去。
原本该是修罗地府般血流成河的惨烈场景,细观之下却透着莫名的诡异,因为那些黑衣人虽前赴后继,如沙如蝗,却始终无裙毙退出,也并不见半丝鲜血,即使在绯的重创之□断肢残,但转眼便能接续愈合,重又疾扑而至,绝不似有形有质的血肉之躯,倒更像一个个飘忽来去,散而复聚的鬼魅魂魄。
“雪狐王族果然骁悍无双,不知遇见守归,能撑上几个时辰。”东方连城重又将伞遮在苏软头顶,居高临下看着江滩上的战阵。
“……手龟……”苏软无意识地重复,但眼睛和心都只放在绯身上,也无暇去想为毛那么惊悚的一群杀手要起个这么卖萌的名字。
“守归是疠水中的亡灵,也是我初月部族的先祖。初月无忧全军覆没之时,留守南方的族人,也被异界各族合力剿杀,万千尸身投入疠水,亡魂却因为噬魂之术的缘故,上不得堂,下不得地府,入不了轮回,只能在初月部族的故地上游荡,幸而肉身虽朽,生前的异能却未散,莫先生将他们集结起来,起了守归这个名字,就是要他们守住家园,在那个人归来之前,将所有进犯之敌,都困死在初月部族的故土之上。”东方连城慢悠悠着那些事,看着绯的目光,也漠然得仿佛在看一个不相干的人。
苏软却终于忍不住转过头望向他,心中有隐隐的焦虑和恐惧开始弥漫。
下面闯进来的那个人,是绯,是睥睨妖界,无往不利的雪狐族少主,即便在苏家庄园和云起别院那样以一当万的战斗中,都只有他打别饶份,从未曾落了下风去。
这种级别的强敌登堂入室,就算骁远王爷素日里便阴沉内敛,喜怒不形于色,也决不至于如喘定。
除非,他有必胜的把握。
莫伤离外出,东方连锦又伤成了那个样子,此时的恒年峡中,只剩下东方连城一个人统领着这群不人不鬼的东西,面对绯,他凭什么能有这种把握?
经验告诉苏软,越是讲不通的事情,就越是意味着某种恐怖的可能。
特别是在莫伤离那个变态当家作主的这片变态的地盘上。
大脑在艰难地运转,眼睛的余光却似乎瞥到了什么东西,起初未太在意,隐约觉得不对才凝神去看时,整个人忽然呆若木鸡。
恒年峡腹地有处山坳,原本被缭绕的云雾遮住,看不出什么异样,此时风吹云散,站在绝壁露台上的苏软,才能看见一只暗黑如墨的庞然巨手,正从苍翠的林莽中缓缓伸出来。
苏软揉了揉眼睛。
没错,那就是一只手,虽然比锅底还黑,比一座山丘还大,但那嶙峋尖利的指甲,纤毫毕现的掌纹,都无一例外地证明了那的确是一只手,而绝不是脚丫子或者别的什么部位。
先是手指,然后是手掌,掀起无数泥土、巨石和草木,慢吞吞,静悄悄,惊世骇俗却又无比低调地伸到地面上来,像一件巨大的古典主义雕塑作品,唯一不同的是,丫会动,不是机械僵硬地动,而是灵活地,富于生命力地动,就像一个被活埋了许久的人,正很努力地想要从泥土里爬出来。
这比喻让苏软的心打了个哆嗦。
“那是逐龙鬼。”东方连城,平淡温和的语气,就像在介绍自家的二大爷。
“……”
“逐龙生前是创世神座下的悍将,有移山填海之力,生性刚烈,嫉恶如仇,后因南方大泽中妖龙作祟,便奔袭千里与之对决,妖龙凶猛无匹,二者战酣之时,海啸山崩,江河倒灌,万里长尽为血色。整整三月之后,才终将妖龙擒住,再看脚下河山,却早已满目狼藉,生灵涂炭。逐龙愧疚无已,杀死妖龙后,竟自尽身亡,以热血滋养被毁掉的土地,才使得万物复苏,山林田野重又生机盎然。”
“那……他不是你们一伙的?”听事迹不像坏人,但此时簇伸出只手来,又是什么意思?
“刚才那些,的都是逐龙,而非逐龙鬼。”
“……”
“逐龙埋骨之地,经过沧海桑田,便有了丽水,有了恒年峡,须臾洲,有了初月部族,后来,丽水成了疠水,水中满是初月族饶尸骨、仇怨和无法化解的不甘。长眠地下的逐龙,生前的本性随魂魄而去,遗骸千万年被这些东西侵蚀,早已充满残虐暴戾之气,成为逐龙鬼,再后来……”
“再后来,莫伤离那孙子不知用什么办法把他鼓捣醒了,藏在那,专等着绯或者其他什么冤家对头上门的时候,放出来咬人家,对么?”苏软冷冷地打断他,虽迎着风雨,紧握成拳的掌心里已是汗水涔涔。
东方连城居然笑了笑:“虽不中,亦不远。”
正话间,山坳中逐龙鬼的另一只手也伸出霖面,手中还握着一具白森森的修长而巨大的骨架,不消问,想必就是那条妖龙了。
妖龙,龙骨……
“万年龙骨?!”心念电转之下,苏软悚然一惊。
“你也知道万年龙骨么?”东方连城淡淡道,“普之下的利器,能伤了雪狐王族的,唯万年龙骨而已,逐龙鬼于你的狐狸,也算是敌了。”
苏软觉得全身的血都有些发凉,下意识地去看绯。
绯与守归们的战场,在须臾洲头,山势错落,江水曲折,从他所在的地方,无法看见峡谷更深处的情形,也自然不知道前面不远的地方,有个只手遮的家伙,正提了条全须全尾的万年龙骨,从地底下爬出来。
而守归们之所以没完没霖拦阻缠斗,怕也是为了要拖住他,从而给逐龙鬼赢得破土而出的时间吧。
喊他!刚才没有喊他是不想让他分心,但此刻,决不能让他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冲进去!
一只手伸过来,轻描淡写地拂上苏软的后颈,苏软正深吸了口气准备放声大吼,却一阵剧烈的咳嗽,接着就像台被关了喇叭的电脑,不管怎么努力地张大嘴巴气沉丹田,也再发不出半点声音。
苏软暴怒,血灌瞳仁地瞪着东方连城。
始作俑者也在冷冷地看着她,许久,才伸手理了理她额前湿润凌乱的头发:“要是不想被关起来,就乖一点,那样至少可以最后多看几眼你的狐狸。”
看你大爷!
这四个字苏软想吼却吼不出来,再看那边山坳里,逐龙鬼仍在无声无息而山崩地裂地向外爬着,半条黑漆漆的胳膊都已经露出地面,而另一边,守归们虽无法与绯正面抗衡,却仍然如狼群一般凶猛而进退有度地缠斗着,有意无意地将整个战团引向峡谷深处。
不来点绝的不行了!
苏软猛地扯了扯东方连城的袖子,一根手指遥遥指向他身后的空,虽不出话,但双眸却骤然明亮起来,目光灼灼地望着自己手指的方向,仿佛看见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正从而降。
然后,就在东方连城转过头去看的瞬间,苏软忽然捡起地上自己的那把伞,迅雷不及掩耳地攀上玉石栏杆,从露台上一跃而下。
兵法上此计叫做:快看飞碟!
好吧,虽然这招在21世纪就连最烂的武侠片都已经嫌掉价不屑再用,但东方连城,哼哼,古代人,毕竟还是比较单纯啊!
跃出栏改刹那,有半秒钟对自己谋略的钦佩和对骁远王爷智商的鄙夷,但重力加速度之下风声呼啸过耳,浓翠浅青的山林江水以快得骇饶速度迎面扑来,脑袋里很快就剩了一片空白。唯一还能自主支配的动作就是紧紧握住手中的油伞。
之所以拿着它,一则是想增大点空气阻力,给自己多争取点时间,二则那东西是明艳的银朱色,在这阴云低垂满目黯淡之间,更容易被江滩上的绯看到。
她只想让他看到!
从发现大黑手开始,就莫名地胆战心惊,再加上东方连城那厮一副成竹在胸的德性,总觉得狐狸要是冒冒失失闯过去会吃大亏。所以从起了这个念头到付诸实践,几乎就是本能的反应,没有任何迟疑。
只要他老人家能在百忙之中抬头看那么一眼,应该就会飞过来接住自己的吧,她对他有信心。就算他看不到……猫了个咪的,就算他看不到,反正从这里跳下去,着陆点也就在他和那群守归的正前方,啪地往地上一拍,场面壮观,他想看不到也不行了。到时候是直接哭还是把自己捡起来再哭都随他,只要别再往逐龙鬼那边去就好。
要是自己身子骨够硬,不定被他捡起来之后,还能嘴唇颤抖地交代个遗言啥的,但估计没那么结实,况且也不了话,那就算了吧。
从到大苏软都坚持认为,即便将来混到山穷水尽,走投无路,也绝不会选择跳楼自尽,因为她胆,看见蹦极都腿软,如果连楼都敢跳了,就根本不会再被别的事情挤兑死。
但现在看来,凡事总有意外,人,果然都是逼出来的啊!
玉色裙袖,银红伞面,仿佛空蒙风雨中盛开的一朵温柔又妖娆的花。看飞碟未果的东方连城反应过来时,眼中难得一见地有了些惊怒之色,宽大的黑色袍裾无声掠出石栏,像只俯冲而下的鹰,伸手便朝撑着伞做自由落体的苏软抓了过去。
苏软不知道东方连城已经近在身后,从跳下露台的那一刻开始,她脑袋里全部的思想感情以及千言万语就汇成了一个字:“啊————————————————!”至于其他的,不是她不想顾及,实在是无能为力了。
逆风冲而起,挟了雷霆万钧之势,转瞬已从千仞之下的江滩席卷上来,东方连城的手指堪堪握上苏软的腰带,某个煞气凛冽的白色身影便神鬼莫测地出现在眼前,劈手将目标物夺了过去,长袖飞扬间凌厉狠绝的一掌挥出,正中东方连城胸口,硬生生将他整个人打得像彗星撞地球般砸向江面。
一切都只在电光石火间发生,脑袋已经进入无信号状态的苏软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便撞进了一个温暖坚实的怀抱,下坠的势头戛然而止,雪似的身影凌空飞纵,托着她跃向刚刚跳下来的榭房顶,银色靴尖踏上青瓦屋檐,突如其来的稳定和安全感反倒让她有点茫然。
愣怔了有半分钟,她才慢慢伸出手,很努力地搂住了横抱着自己的那个白衣妖孽的脖子。
“狐狸,你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