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京城里的人(三)

贾府东路院。贾赦看着杯中的美酒,椅了几下,又看着面前俯身施礼的儿子,这才一口将那杯并不算多么浓郁的黄酒一饮而尽,他露出了一丝玩味的笑意,静静的等待着儿子的开口。贾琏施礼过后,笑道:“儿子给父亲请安了。”贾赦摆了摆手,叹道:“你我父子之间不必如此,之前是为父对你关心不够,以后我们父子随意些便是,老子也不是那等拘泥于礼法的,有什么要说的,直说便是。”贾琏依旧是那副淡淡的微笑,似乎并没有被贾赦这番亲近的言论所折服。又听他低声说道:“大哥给我来信,他在南方过得很好,剿匪做得有声有色,我为他的弟弟,也不能落后,最近我苦读四书五经,对于八股一道亦有进益,是以儿子想参加今年的乡试,在科举一途博个前程,父亲以为如何?”贾赦似乎一点也不意外,这个儿子的变化很大,从前见他要么就是唯唯诺诺,要么就是低头不语,像现在这样说话沉稳,铿锵有力且条理清晰,确有长进,他虽然窝在东路院,可是对于这个在自己身边的嫡子,又如何会一点也不关心,他虽然偏爱长子,可是对于次子他也很是疼爱。看见眼前这个气度超群的年轻人,他突然有了一种自己无比年迈的感觉,不过这并非是悲伤的情绪,反而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父亲去世的时候,拉着他的手告诉他,贾家对不起他,平庸一辈子对于普通人来说其实并不是一件困难的事,可是对于贾代善的儿子来说,就不是那么愉快了,起码一个虎父犬子的名头是丢不掉了,更何况荒淫呢?这些年,自己给贾家赢得了多少年的安稳与富贵,他参加过宫里置办的酒宴,当太上皇看到他看着那群舞动的舞姬失态而面带笑意的时候,贾赦就知道,他这一辈子的天地或许就在他那一亩三分地里,所以他将希望全部给予在他的后代之上,所幸皇天不负有心人,老天爷给了他一个足以骄傲一辈子的儿子,贾家的门楣并没有就此沉浮。贾琏语气之中那淡淡的疏离他并不在意,很多年前他对他的父亲也是如此,他的心本就是偏颇的,不可能期待这个儿子会做出什么热脸贴上冷屁股的事情,可这并不重要,父父子子,君君臣臣,儿子永远只是儿子,只要他不做出什么天怒人怨的事情也就足够了。贾赦点了点头,笑道:“你知道长进,这是好事,父亲答允你了,放开手脚去做吧,到时你大哥得胜还朝,你高中进士,我贾家一文一武,百年之后,见了你祖父总还有个说头。”贾琏听到这里,眉头微微皱起,只不过也只是一闪而逝,他深深一礼,并未多说什么,便告退离去了。离开了东路院,听见院子里的莺莺燕燕,回忆起刚刚对他抛媚眼的那个姨娘的样子,嘴角不由自主地泛起了一丝冷笑,前段日子他招揽了一些门客供自己管理族学,更甚者教导自己进学,对自己大有裨益,可这些人的目的却并不单纯。正如大哥信中所写,围绕在他身边的人和事,一切的一切都在传递着一个十分恶心的信号,有人希望他们父子兄弟不和,其中的挑拨离间都是十分隐晦的,门客们对他无比尊敬,言语之中对于大哥却是颇为不敬,那个姨娘生的美艳无比,却在不经意间对他流露出无限柔情蜜意。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若他看不明白便罢了,可若是看明白了,他却反而有些踌躇,联想到父亲对于大哥的赞扬,自己或许从心底里还是有着一股子不满的情绪的,这让他惊起了一身冷汗,这些日子他读遍了史书,兄弟阋墙可是一个家族败亡的根本,一个集团,无论他有多么强大的敌人,若是他们上下一心,团结一致,永远都是打不垮的,可若是中间生出许多龌龊,那这个集团即便再怎么如日中天,也迟早离开覆灭的危险。就像他的父辈,二叔和父亲斗了一辈子,即便表面上兄友弟恭,可暗地里也没少发生龌龊之事,前些年的贾府不就是如此吗?外强中干,阴盛阳衰。这布局之人对于人性的把握不可谓不深,即便他已经知道了事情的可怕,可内心伸出的不满和骄狂依旧会生长,若是大哥所料不差,这次科举之路,他一定会顺遂无比,将来他的升迁之路也一定会顺遂无比,只不过他一定会被一支无形的大手给引导到大哥的对立面。默默地思考了好久,贾琏终于收敛了心神,他该去见见他的妻子了。回到院子里,看见自己的女儿正和平儿玩闹,贾琏露出了笑颜,贾巧永远是他内心深处最为柔软的部分,之前他并非不关心这个女儿,只不过他的内心还是过于浅薄,对外头的花花世界更加喜爱,所以他和女儿的相处时间很少,过去一年,他将重心放在自己身上之后,和自己这个女儿的相处时间变多了。越是相处,他就对女儿越发爱怜,贾巧聪明伶俐,简直和她母亲一模一样,粉雕玉琢,很是可爱,一颦一笑之间,灵动率真,且她还很懂事,母亲不开心的时候,自己踌躇的时候,她总会用那个温暖的笑容,治愈着他们。贾琏走上前去,一把便抱起了她,贾巧糯软的声音传入他的耳中,让他暂且放弃了任何烦恼。“爹爹,今日不用温书吗?”“爹爹,今日不温书,专门陪着小巧儿玩耍怎么样?”贾巧拍着小手,开心地笑个不停,她今日梳了个童角辫,像个小福娃。平儿看着父女两人如此模样,则是面带笑意的站立在一旁,对于二爷如此做派,她越发感到亲近,前些日子她已经被贾琏收入房里,王熙凤虽然颇有微词,可是着好长一阵子,她的肚子也没有动静,王熙凤便也没有再多说什么了。若说遗憾,便是奶奶和二爷至今没有诞下个胖小子,这是最遗憾的,据说大爷的房里人的肚子已经大了,二太太摔了不少东西,可奶奶的肚子为什么还没点动静呢?..........贾探春揉了揉酸涩的眼角,将手中的书本放下,又提笔在纸上写写画画,显得很是平静安逸,房门被打开,一脸怒容的侍书从房中走出,她刚一进门便怒气冲冲地说道:“小姐,厨房的那几个贱妇真是不识抬举,婢子见小姐看书劳累,便要她们做些进补的,可是那帮老虔婆居然要我们自掏腰包,小姐难道就不是主子了,前日宝二爷的丫头麝月不过是有些发热,那帮人就跟死了老子娘一样,那进补的物十,不要命的往上贴....“探春等着侍书说完,却一脸笑意地看着她,不说一言。许是被他看得有些心慌,侍书也不由得红了脸,她也不知道多久以前,姑娘便不再和之前那般威风凛凛了,在外人看来这是姑娘长大了,认清自己庶女的身份了,不再像之前那般盛气凌人了,可每日呆在身边的侍书却清楚,小姐这不是收敛了,她是变得更加可怕了,就像刚刚那样,小姐虽然没有多说什么,可是小姐那双眼睛以及不怒自威的笑颜却让她感觉到更加恐怖。便听探春淡淡地说道:“侍书,我老早就教过你,不要和那些人掰扯,与他们计较是自降身份,况且她们也都是身不由己,太太发了话,她们也不敢不从,等到我足够可以和太太平等说话的时候,她们即便有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如此,捧高踩低,自古如此,何必计较,更何况,些许口腹之欲,没有,不吃便罢了,你姑娘最重要的还是嫁给一个如意郎君,这才是当前的重点,太太和老爷不是我能期待的,只有....所以我们现在最重要的是让府里的人忘记我们便好,只要大哥回来,一切就都不重要了。明白吗?”侍书不敢抬头,弱弱地点了点头,便退出了房间。若是侍书仔细观察,书案上所写,正是孟子所书:“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太太看出了她身在曹营心在汉,所以对她如此针对,这并不奇怪,她奇怪的是,这府里的下人被大哥如此整治,依旧还敢对主子如此,真真是好了伤疤忘了通,这也让她对人心人性有了一个深刻的认识,看来对于这帮下人,是不能够有什么好脸色的,只有不断的打压,才能让她们记住自己的本分。在这一点上,她开始有些理解为何大哥的手段总是如此酷烈且不留情面了,因为这帮下人本就是这般不知死活,不知感恩之人,或许驯服一个人永远都是不可能的,这是人的一种天性,反抗压迫。拉拢与打压,才是治理的根本,只不过这些都是要讲本钱的,她没有什么能够拉拢的,便只能低调隐忍,只要不被太太用什么奇怪的理由嫁出去,她就是胜利。这是她看到的东西,权术的平衡,人性的卑劣,或许探春天生就该是个政治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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