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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双龙戏日

施步正秋毫不惊地纵跃在檐骨屋脊,独步天下。微微一阵马喷鼻和哒哒倏远倏近的蹄踏声儿,令他迅速踅向身侧的青石甬道。明胤傍侧的六英,尤数其武艺踔绝,也数其颟颟顸顸心思如童,但大是大非面前他又委实一嚼倒泰山不谢土的硬汉。

从天而降的草莽让赤兔良驹一阵长嘶,敖放急忙扯住受惊马匹,正欲发问何人挡道,鉴辨清来人后剑眉不由拧紧,身侧奴才还未及狗仗人势,施步正再次冷风嗖嗖啐骂道:“滚”。

敖放未置一词,夹紧马腹带着七八个皂役转身离去,施步正看着尾巴乖乖收紧的恶霸霸首,“嘁”了声儿又作云中燕,顷刻匿迹。

“狗日的怎跟蚂蟥一样?!”火浣奴恨恨骂句。

“臭膏药贴身上还他妈揭不下去了!公子别跟他计较,他不过明胤世子的一条狗罢了,改日逮着机会,小的一定套住他跪您脚底板,给您舔……”绸缎奴大话未尽,敖放已一巴掌将他扫落马,嚼齿穿龈双拳攥筋,吓得七八个奴才栗栗危惧,随后跟着他虎啸龙吟直奔抱月楼。

抱月楼二东家肖弥志甫一瞧见“黑煞”心头不免叹息,今儿个乱葬岗势必要丢去几具松骨奴残躯了。所谓“松骨奴”,不过是穷人潦倒之际无奈之下选择当富家子弟出气的猪狗贱物而已:只要此方有钱,只要彼方有命,大家一个舒展舒展筋骨散散心情,一个扛暴扛揍撰取几个银钱,因而即便是泯灭人性残害生灵的戏码,玩的人也是络绎不绝,因他们有的是银子多的是闲气,而被玩之人亦多,在这纸币乱飞、擦屁股都嫌软的朝代里不乏很多出奇缺钞的贱民。如遇善主,松骨奴了不起落个鼻青脸肿,若迎上个瘟神,只能是缺胳膊断腿,但倘若碰到了恶煞,那就只剩乱葬岗一个去处了。

抱月楼抱月楼,大雅君子饮血茹毛,楼上繁弦急管楼下骨颤肉惊。

少年听见马鸣嘶嘶,不免回首勘探,蒙蒙黑暗幕中除了绕树归鸦和几个挑担推车的贩夫樵父,就剩冷飕飕打旋的北风和凉莹莹高挂漆夜的一抹银盘。出于本能他三步并两步地往家里疾奔。未进院门就瞧见“撮合山”王二婆子扭着水翁腰从他家腾挪出来,吓得他眉毛剔竖连忙躲避,也就院内一大俩小的安危松了口气。待反应明白他正像块“好泥”紧贴墙壁,不免失笑,自己得是被这牵线婆子吓得有多严重才能如此不顾及君子斯文。

卖卤煮的路过不无关心道:“小先生不回家这是做甚?”

少年忙忙将贴在墙壁的四肢扒下,拍拍襕衫上的尘土谦恭揖手道:“喔,小生在琢磨如何将烂泥牢牢扶上墙。”卖卤煮的憨头一笑,说句“明早让我家铜钱、铜板早早来寻先生识字背书”便消失于夜霭中。少年叹口气,心想这王二媒婆放着好姻缘不牵偏爱嘴抹白灰,白白地往他身上安没用红线!望着腾挪扭走的水桶腰,再瞟眼门口大槐树,紧忙入院关好门。松松脊骨腱子肉,掏出粘泥果酥拾进糠秕筐喂鸡。这鸡笼也就五只禽兽,一公四母正似那一官四妾,成天到晚叼毛啄羽,热闹无双。

“恶广,你可是又欺负韬韬和盈盈了?!”说时他指着另外两头草鸡骂,“还有惟惟你,和邦邦你,单会冷眼旁观,不知互帮互助团结睦家么?!人道里皆藐藐自弱曷敢出头,你们这些做鸡做狗的颛顼老儿,在畜生道里要能不贪多干,该多好?!”

却说这五只鸡,真个起的好名。

“又拿鸡做笑,你倒正经八百个人,成天不与弟妹榜样。”说话间,一个霜髯瞽目、体态慈悲的老先生携节杖出来,摸着阶沿儿顺着门口校椅坐下。

“爹,”少年放下手中糠秕筐,抄盒糕点踱过去,“那王拉线又来做媒了?今儿又说的哪家姑娘!”

“碾玉匠家的,说是十分聪慧娴淑。”

“媒婆口,没量斗。爹你也信。她只管拉媒作纤,磨合一对是一双,漫天乱吹毫无根据。上次说金匠家的金链银姐姐千般好万般赞的,不料是个‘锅底黑’。”

“人家一片好心,莫要糟践。”

“不是糟践,我才刚一十四岁,她成天说我这家许我那家,乱点鸳鸯谱。这回子不用猜还是想让我去做那倒插门,当个童养婿。”他狡笑,摸摸发髻避实就虚道,“这等好营生,我本来十分情愿的。”

“莫说怪话!”老先生捏紧手里节杖,憋气长叹一声道:“人家能上门来讨女婿,还不是你撩拨的,你倒是说说,你有没有摸人家姑娘的手?!”

少年舌尖舔了舔食指,指尖又颇为害羞的点着小鼻尖,鼻青脸肿之际还使出一脸子坏笑:“嘿嘿嘿,就摸了一下,就一下。”老先生闻此节杖不由得举老高,半白胡须高一下低一下表达着他的肝花已气的紫青紫青,少年十分防备地躲远些,凄苦委屈道,“我摸的明明是王掌柜家的小千金,碾玉匠家的小姐姐非看上我可不怪我手欠啊,要怪只能怪爹您生的儿子我是个少女杀手啊。”

施步正听此不免咂舌,想自己二十出头正值青春苗盛,还不曾想过树几朵桃花,这小杂碎才多大怎就成天勾三搭四、淫淫邪邪想着要讨个暖被窝的。如此登徒子根本不值他费神,游壁神功一施展就跑去吃酒了。

“你再犟嘴,你再……那是你能做的嘛……你……”

“爹我错了我错了再也不敢了行了吧……”少年迭忙接住老先生虚高的节杖,慢慢顺着他的背顺着他的气,眼光儿却一直紧咬着大门口槐树顶。心想这蝙蝠是压根儿没把他这少女杀手放眼里啊,飞都飞的不走心,愣是被他瞟见了。

老先生郁结胸中的闷气深深长长吐出来,音韵却忽显悲怆:“爹晓得,将你穿就十四年男……”

“爹”,少年忙打住,心想得亏草莽飞走了,不然可就饺子煮破皮露馅了,他摸摸唇角淤青,将眼底搁浅着的火星子慢慢埋到灰烬里,二五杆子似得慨叹道,“您可千万别给自个落口实。我真心觉得这行头好,上能朝堂下能酒坊,吃喝嫖赌样样胡来,五毒俱全百毒不侵,十分中用。”

老先生闻言将节杖再使他两瓣瘦臀上,气不过道:“再作胡说,明天就叫你穿回女……”

话刚漏风,小大同大小耍进院里,爷俩捉忙闭嘴。这小大,是二人蛰居赤泽湖捡的髫年孤女,现今一十二岁;那大小,是来京半月在巷口槐树底捡的龆龀弃童,现今七岁,天生聋聩喑哑。父子俩日子本就清苦,却偏见不得生命枯旱死,能领回来的就都抱进门。救苦救命,帮人帮己。且不说他二人都是受过大罗菩萨庇佑、阎王簿上留命的人。

“爹,这春闱又近了。”少年岔话一句。

“独你廉衡不能参加。”老先生语意坚介。

“以我寡学,大小能中个举人进士。一朝俸禄,全家日子能好过些。”

“安安生生做你的教书匠人,断了这念想。”

小大突然捏紧手里的鸡毛毽子,抬起一双星星眼,巴巴看向自己的兄长看向自己的爹爹,廉衡微作哽咽,递盒点心与她,沉声道:“带大小屋里吃去。”小大轻轻嗯了声,拖着大小往堂屋里去,俩小麻雀儿一步三回头懂事的叫人心口疼。廉衡拍打着白日里被皂袍家丁扯断的衣袂,用十二分随便的口气道,“爹,今儿俏麻子说笑,说左相家去年腊八节阔气很,用尽七十二种豆子呢!”见老父一怔,廉衡咬口果酥继续闲磕牙,“听闻这左相厉害的紧啊,十五年前太傅提议,明皇降旨再罢左右二相,设六部、行三公九卿合议制,廷推廷议旧衔俱废,独这‘左右相’虚名废不得!”

“事不关你!”廉老爹强作冷硬,刀刻斧凿的皱纹还是伴着青筋跳了几跳。

廉衡心底埋着的那片刀,再一次刮着他,那团火,再一次烤着他。他敛了所有情绪,死沉沉问:“爹,傅钧预是谁。”

廉老爹遽然一抖。

廉衡暮沉沉再问:“您当真打算什么都不说。”

廉老爹捏紧节杖,哽噎片晌才道:“大小说他饿了,眼限天摸黑了,你点灶烧饭才是正经功夫。”说罢兀自摸索着望东合儿里去。

“爹,天早就黑了。”廉衡看着蹒跚节杖,哽凝,“要变天了。”

老先生默然摸索进东合儿里,又摸索着将一豆油灯点上。昏黄的豆火于他并无意义,他与这黑暗已相处相伴十四载,若非廉衡从巴掌大一节节长成现今的模样,长成巢里关不住的硬翅鸟,这位曾仗剑天涯的绿林好汉,该多难细数这漫漫黑暗,永无光明的黑暗。他探手往火苗边靠了靠,温暖的触感令他心窝一热再热。仓迈的指节微微噏动几下后,蓦地攥紧那一团火,生怕失去一样,一滴老泪顺着他刀刻斧凿的癯脸淌下来,良久才缓缓嗫嚅道:“老咯,老咯。”老去的身体,逝去的过往,令他愈发贪恋现有的温暖,一寸寸磨平曾今的豪情万丈满腔仇恨,一日日忧怖廉衡的成长,可他知道他拦不住的。百因必有果。单凭这孩子少小极具聪慧且天赋过人,就知这因果循环半点不由人。

夜幕,朝天街万花齐开,抱月楼灯火萤煌。朝天北街日里泛金夜里泛银,人浪总是一浪高过一浪,日里睡觉夜里不眠的玩主们将耿耿星河都燃出一束天光,处处凤箫声动玉壶光转,金吾不禁,玉漏无催,让这里成了片人间胜地。

更深漏尽时分,抱月楼管事才命人将两具已经凉却的尸体,悄悄运往乱葬岗。三个时辰前,敖放废掉两条人命后,心下快活了些,才脱掉沾血的窄袖锻袍,洗干净手,换上由倭国云布裁剪的团蟒直裰,攀马回府。

未初日昳就到相府议事的七八个三品及以上大员,直到戌时黑尽,还攒一块议论不休。原本是商议太仓银即将告罄,如何解决京官俸禄一事,吵着吵着主线直偏,变成了如何在明日例朝上动本弹劾吏部贪墨山东赈灾钱款一事,证据确凿,马万群将有口难辩,天赐良机众人不觉摩拳擦掌。孰料,横生抱月楼一事,此方弹劾贪墨,彼方必将“三部一相”家的四公子当街强抢民女并藐视皇权的事情逐一上报,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事敖党自不会干。于是乎又争论了近三个时辰,待敖放再次回府时,还未讨论出个结果。

敖广瞥见侯在门外的敖放,沉声斥道:“还不滚进来。”

敖放耷着星目,谨慎跨进厅堂。纪盈连忙插话说:“今日之事跟大公子无关,都是犬子惹的祸,坏了相爷的计划,老夫难辞其咎。”见敖广粗粗摆了摆手,周邦仪跟着揽责道:“都怪下臣平日对小儿管束不严,今日才授人以柄,请相爷恕罪。”熊韬略见户部、礼部两位堂官都俯首承责,他这位兵部尚书也不好再装大舌头,抄直骂句:“一会回去,末将就把那熊儿子的皮扒了。”

章进、卢尧年和都御史汪善眸看着三个假撇清,内里都嗤笑一声。章进素擅骑墙术,一贯只捡好听话讲,这种出力不讨好的打圆场一般不做,至于清流卢尧年更是不会吭一声,于是乎,末了也只有八面玲珑的汪善眸出语给双方铺台阶:“大人们都言重了,依我看,今日之事也许是‘塞翁失马’。”敖放闻言,抬眉看向汪善眸,汪善眸向其点头宽笑,缓缓询问道:“不知大公子,方才可是又去追踪那小儿了?”

敖放目请敖广后,这才开口回话:“是。”

“可是又被明胤世子的人马拦住了?”

“是。”

汪善眸缩脖儿一笑,半晌后小眼睛才放着晶亮晶亮的光,似笑非笑道:“都说‘清水池塘不养鱼’,偏这明胤世子,仗着皇上的荣宠非要当个雪胎梅骨,还不若太子深谙‘和光同尘’的君王驭术。”

“御史有话直说。”敖广武将出身,便是阴谋诡计也只在刚肠子里捣腾,但他虽见不得这种虚与委蛇的多心眼文官,却又不得不用他们,多用他们。

“卑职以为,今日抱月楼一事不得不令人深思:太子的金翼按兵未动,显然他并不想与大人为敌。而明胤世子,却是明确表陈出他不屑招揽我们,相反,他还想处处钳制我们。如若没有今日一闹,吾等照计划扳倒马万群,相当于断了太子左膀右臂,明胤世子登顶太子之位无异于探囊取物,一旦他执掌东宫,以他背后的‘云南王’和‘九宫门’,及他本人沉毅渊重的醇熟心智,对吾等必定是除之而后快啊。”

“汪兄这话未免过于危言耸听。”纪盈插进来一句。

周邦仪正待说什么,卢尧年突然放声告辞:“大人们既然一时商榷不出如何筹措太仓银,供下月发放几万京官的俸禄,老夫就先回府,待明日再与部堂大人共商对策。”言毕,也不待敖广发话,长揖一礼大步离开。

纪盈面子下不来,只好指着卢尧年背影有苦难言道:“相爷,您看看,您看看老臣手底尽是些什么人……”

汪善眸咳嗽一声,觑眼章进说:“纪大人手底有章大人这种会办事会说话的人就够了,而相爷手底有几位大人衷心拥戴亦足以,至于这些个清流做派,多不过是太阳底的雪人,长久不了,让他们自生自灭吧。”

“汪兄所言甚是,本将就看不惯这些个清流做派,尤其那右相爷相里为甫。常言道,一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这些看上去干干净净的文官,贪起墨来路子野得很。我们武官就不一样,除了辕帅军门吃点空额玩点猫腻,大多数的屁股底是干净的。这叫啥,这叫文官吃肉,武官……喝……汤……”熊韬略铿锵尾音在敖广的逼视下虚成团棉花,意识到口直心快后,忙改话音,“本官……末将……”见敖广示意他闭嘴,熊韬略只好扎住嘴。

而汪善眸在敖广授意下总结道:“明胤世子既然不可攀附,那太子的得力拥趸马万群,就留给他收拾好了,吾等坐收渔翁之利即可。一会,就由下臣去银楼拜会马大人,就今日之事互相摊牌,这次谁也不拆谁的台,大家日后再行过招。”

纪盈道:“储秀宫那位呢?保不齐她向陛下耳边吹风,要不要提防她?”

敖放再次插话:“大人放心。康王爷明昊上次在天命赌坊醉酒赌输后,张口闭口太子世子不配给他提鞋,难听话不止一句。”

汪善眸:“这些年,大家的明争暗斗不胜枚举,但该维持的平衡还得维持,储秀宫娘娘是个聪明人,此次事件,说白了,光天化日人堆之中闹得太明显,大家背后使惯了黑手,明枪可就没那么好用了。”

敖广看向敖放:“储秀宫那边,由你负责搭话牵掣。自己惹的事自己圆满。”

敖放颔首答允。

一众又就明胤会不会真动马万群,何时动,怎么动,争论片刻,方各归府邸。

翌日破明,廉衡刚开院门就有赶勤的两学生跨进院里,恭敬拜问孔夫子:“先生早。”他璨笑,摸摸二人脑袋沙哑着嗓音道:“早,先去背文。”待群童齐集,乖巧坐于茅棚底,他才放下手里书卷,从案几侧边的木箱里取出沓金贵废宣,喊句“小大。”小大闻声站近,接过后一人书几上分发三张,将剩余废纸又交回她兄长的案几上。

“昨日教授的千字文,可还会背?”

“会”,众学生子回应。

独独金匠家的金链钢看着他先生,肉着个娃娃脸问:“先生,您脸怎么了?声音咋也变得像我爹咯!”

这算嫌弃亲爹么?!

小金刚眨巴眨巴眼,操着口浓浓川蜀话再道:“您不会是和斗日婆婆打架了吧?我娘都骂不过她打不赢她咯!”

小大闻声紧张。大小两耳虽盲却还是眼尖心细猜摸着情形走势,便一把拉紧他姐姐手,小大摸索着他肉呼呼小手摇摇头示意没事的,可她自个儿却巴巴地看向她命一样的兄长。昨晚黑天里没发现,今早一醒眼,赫然瞧见他门面上顶着几大块紫青,嗓子还哑叉叉的,不知道的还真以为他和街尾老黄家的“斗日婆婆”火拼骂街了!问又不敢问,便一直憋着,只等敖长兄来同他理论。

小大、大小惧怕廉某人,不是因他凶也不是因他长兄为父的操持。相反,他极力在俩小麻雀面前表现地笑靥款款、阖家欢乐,然他再装,千斤万斤的心事和没日没夜的算计,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总是暮气沉沉,阴阴暗暗的光晕底,他大如墨池的眼睛见黑不见白。这也是廉某人同世子府那尊清锅冷灶,不日相遇,乍见之下却能洞穿彼此的原因。

二人堪堪一脸配。

但,突然出现一与你无缝契合又天造地设还心气相通的人物,一般都要留心了,其人或怀有某不可告人之秘密,或处心积虑出于某目的,而最不济的,就是其人乃你宿世冤家或债主了。后者看似玄虚,却偏偏存在即合理。

廉某人瞪眼金链钢,金家这只不会打铁的泼皮便忙将肉呼呼的脖子缩到肚脐眼里,跟着其他人开始奶声奶气地背诵:“鸣凤在竹,白驹食场。化被草木,赖及万方。盖此身发,四大五常。恭惟鞠养,岂敢毁伤。女慕贞洁,男效才良。知过必改,得能莫忘。……”

这位满脸胎记的教书先生支颐环视群童,细细听着有无错处,目光飘到那沓废宣,神思渐有涣散时,忽然捉紧蹙眉:一张洁白如玉、细腻匀整的高级笺纸,赫然入眼,也让昨日瞥见的那个字再次翻进他脑海。他陡然醒悟,噢,原来那草莽是世子府的人。

羿。

确实,四龙抢珠,总有一个要成为大羿射掉天上多余的红日。目今名正言顺的“日”是太子明晟,而这大羿,绝不可能是草包王明昊,更不可能是宫女生养的淳王明炅或体弱多病的明昰,那就只能是世子明胤。他抽出了鹤立鸡群的突兀金贵纸,隔岸观火似的品摸着昨日瞥见的那个颜筋柳骨的大字,嗤然一笑。然他完全无心这天无二日的把戏,因他在意的:只有十四年前的血案和现如今满大街贱薄的版模宝钞、囤积居奇的银子及其背后仰赖的恶劣钞制、糜烂税政。

稍稍搓磨几下子金贵纸,少年嘴角就冷冷一翘:想这穷人子弟,粗制滥造的帘子纹麻黄纸都买不起,宫城内宝钞局却一车车往内务府送白厕纸,权势们的屁股都比平民们的脸金贵。哎,贫不与富争贱不与贵比呐。摇摇头,这才开始细究纸上内容,只见上书:

圣人道阳,愚人道阴。

“哎呀呀呀”,廉某人一阵嗟叹心疼,“日月争辉,这世子也是个心弦紧绷的人啊,着时让人心疼心疼。”然而鄙夷之下,他不由落笔批句:

老龟烹不烂,移祸于枯桑。

忽群童竞笑,破锣嗓子满院响,廉衡这才恢复神思,原是金家链钢将短短十句背得倒去颠来、错字乱插。他将宣纸袖入兜里,搓着手噙着笑,嘿嘿嘿嘿地撸起袖子如狼似虎地准备着好好收拾金家这只不会打铁的泼皮。

正教训时敖顷敲门入内,藏躲树上的施步正原本舒展的眉心忽然蹙拢:啧,这小子怎么还勾搭上了敖顷?看他昨儿个逞强不是挺恨左相敖广吗?怪不得昨晚吃酒回去被秋豪好一通念念训训,说这小子不简单看来真挺复杂。

“一纪之年刚过些,训诫起学生子倒十分老成。”

“兄长寒碜我。”廉衡从棚底踱出,让小大看罪子们抄诵,笑如春山地走近长身玉立人,“不过啊,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他们就是喊我声爹喊你声娘,我们也受得。”敖顷还未及羞涩,已倏然敛容盯着他青青紫紫的隽脸,廉某人见势紧忙夸张兮兮地揉了揉嘴角眼角的淤青,漫无正经地先行解释,“昨儿个没忍住,摸了李掌柜家的闺女,谁成想她三天前就嫁了人,昨儿个只是回门,我这手刚放她脸上就被她男人揍进了角落。”

敖顷深知廉衡是故作搪塞,可他一心只读圣贤书,抱月楼一事尚未知晓,自是猜不出什么所以然。沉默半晌,只能浮着一抹苦笑,将藜杖捧送与他,一如往常道:“日前经过门面铺子买的,轻巧结实,仅费了二两荒银,老爹却能使着更舒服些,衡儿切莫推托。”

廉衡心虚,知他正憋着一肚子教训呢,便紧忙抬手接过,嘻喇喇道:“我若不收怕你蒿恼,自此不来我这当免费教授,若收了爹就尽管责怪我。叫我廉某人十分为难呐。那,我先拿与他,不过以后欠莫破费了,不然下次我可往门口拴条狗。”

“你若懂得爱护自己,焉用拴狗。”敖顷深深凝视他一眼,末了叹气,“我先看着他们,你去送与老爹,看还合适。”

廉衡悻悻然捧着手杖走进东合儿,还没近前廉老爹就慈眉慈面道:“那好孩儿又来了?”

“爹,兄长柴堆里捡了根藜杖,顺做人情拿给你,你就使着用。俗话说‘无名草木年年发,不信男儿一世穷’,等我廉衡将来发迹了,定给您换根金银玛瑙锻造的,保准明光灿烂。”

“净又胡说!柴堆里哪能捡来这等好宝贝,又不是跌倒拣石头。”待廉衡递他手心,拄着走了两弯儿,眉眼欢喜嘴底却道:“好钱使得好宝贝,你爹半个棺材瓤子了,竟还有命使这好东西。”

“爹”,廉衡松开他,怕挨拐杖又躲远些,“今年春榜动、选场开了,我定要去。”

老先生心知拧不过他,也晓得暗里有鬼作乱,早早提点了他些烟云往事,便慢腾腾地摩挲着炕沿儿坐下,一字一措,做最后规劝:“衡儿,你莫要再拧那过去。爹昨晚想了一宿,一宿未合眼。你听爹说,爹眼睛虽暗心里明镜。这好孩儿是个大门大户家的教养子弟,秉性纯善贵贱不移,又博学多识锦心绣肠,与你更说的来。将来说与他真情实事,禀明身份,就是做个通房或侍……”

“爹”,廉衡愀然不悦,“您莫再说这些闲话,我不爱听。”

“孩子,自古‘牝鸡司晨’拂逆天道,那朝堂你去不得,去不得呀。”

“我只知自己是志气男儿!”廉衡缄默收眉,良久方老实交待,“爹,昨日我已惹了那些不该惹的人,已经被狼盯上了,有些话从此得烂在肚里了。”廉老爹先是一怔,旋即就重重叹气,廉衡顺着窗柩看向茅棚底的书香男儿,眼底尽是自责,再看向大门口槐树顶,转瞬犀利扎人,“我会借外力护你们周全,爹你什么都不要担心。”

散了学生子,用过早饭,廉衡与敖顷拜别了廉老爹往门外去揽营生,老先生口里不言心里明白,道是揽营生,还不是去弘文馆爬墙头了。时至今日,自己当年的无奈之举反而要酿出更大的祸端,这叫他如何面对义弟的天上亡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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