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律令驳杂案终定

处理完和尚们,剩下的就是两名僧兵了。

青木大膳接过排票后,这两名僧兵的身份,就变成庄所差役们这个月的赏钱了。

不用人吩咐,北庄万次郎就带着其余三名差役上前,将两名僧兵按到在地,掏出绳索捆得结结实,两名僧兵生的再魁梧有力,这时候也不济事,戒刀昨晚被庄所差役收缴走了,不然也不会放心留外人在庄所过夜。

周围十几名狱卒、武士,按刀持棍,警戒在旁,想跑也无处跑,更何况刚才净空和尚的模样,更让两人不敢生出任何反抗之心,发卖为奴,也比去直接被刺配去金山挖矿强,干脆乖乖认命。

在山内通判这位郎官眼里,僧兵之流还不如骏府名下的黔首百姓地位高,那怕隶徒也是为骏府耕田纳粮,犹有用处,而这些自持勇武,给僧人为虎作伥的僧兵,纯粹就是破坏地方稳定的地痞流氓。

这两年关东混战,各家大名乱捕人取,集中发卖,使得生口价格暴跌,现在行情一个年轻壮劳力也不过两贯永乐钱,四个人也才八贯,实在没被他看在眼里,所以任由庄所发卖。

高师盛想得却是,要是能把四名僧兵保下,留在身边当个随从,也算勉强完成聚众的第一步。

想通此节后,高师盛轻声嘱咐身旁濑户方久,让他过去告诉北庄万次郎四人,不可轻易折辱於那两名僧兵。

狱卒将院内地面上血迹洒扫干净地,山内通判也开始在屋中问询善光院院主证弘。“证弘禅师,凶手矢田作十郎本是三河善秀寺的坊官,因何会无顾来你善光院?”

“通判明鉴,我善光院本就是善秀寺名下的别院,於两年前得上川家供奉,才在平山乡开设庙堂,每年“三经”法会上寺都会派遣僧官前来为信众讲法,今年派来的正是矢田坊官,是以非是无顾而来。”善光院证弘暗中观望半天,看出来这位山内通判大人性格刚强,断案不留情面,对付这种人不能直面顶撞,而是要顺着对方附和,将自家姿态放得很低。

“这么说,此案与你善光院没有任何干系?”

“人命关天,贫僧不敢妄言推诿。”善光院证弘不慌不忙地回话道:“贫僧自知德行浅薄,自从开院以来,一直都是约束门下弟子在院苦修,从不敢去招惹是非,昨日命案发生后,亦是心中深感惶恐,不知如何是好,今日郡里派二位郎官前来审理此案,才觉送了一口气!只是矢田坊官为何会拔刀杀人,事发突然,我与门下弟子亦是不知原因,若是真的参与同谋,岂还会留在院中待罪,与矢田坊官一起逃回三河国不是更好?”

山内通判略微沉吟一下,证弘院主所说的确有道理,又见对方言辞诚恳,面露惭色,便就对此话先信了三分。

证弘院主偷眼观察,见对方并未因自己的反驳,面露韫色,果然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主,继续委婉的回答道:“两年前我善光院开设之前,便送上请奏,没有郡守准许怎私自敢接受上川家的供奉?每年法会,亦是提前告知郡里,法会当日也会请庄所差人前去观礼。”

“可有此事?”山内通判向庄所差役问道。

“每次善光院经会,庄所都有派人过去!”巡视庄所辖区归付盗管,青木大膳上前回道。

山内通点了点头,示意善光院证弘,可以继续说下去。

“后上川家改易引佐郡后,贫僧也是请前任庄头野山右兵卫向郡中代问,我善光院可否继续租用宅院,也是得到了准许的答复。此后每年庸租金从未敢有丝毫拖欠,收据回执贫僧亦是保留院内,郡里名册也当有记载,通判大人若是不信,可派人去我院中取来一看,便知贫僧所言是真是假。”

这是方才山内通判,质问净空和尚,有关田产宅院所属的原话,被他听进了心里去,现下拿来当做反作诘问。

“倒是不用如此麻烦,高庄头请上前一步,我有话要问。”山内通判眉头轻皱,觉得这个证弘院主才是真的难对付,但并未按照对方的要求来办,而是要调取平山庄所收录的卷宗。

高师盛闻言,步至堂前,躬身一揖,回话道:“下吏在,不知通判有何事询问。”

“方才证弘院主所言,你可听见?”

“下吏全都听见了。”

“那好!”山内通判端坐案后说道:“证弘院主肯定言道,他院中与郡里名册有各类文书,若所说不假,你平山庄所中当也有一份副本,你可见过?”庄所收到需要转交给郡里的各种公文后,都需要复写一份留存,为的就是出现眼前这种问题时,以供查找,佐证话语的真实性。

“请通判恕罪,下吏昨日方至庄所,还未将历年存储的公文卷宗全都查阅,所以不能肯定证弘院主所说为实,恳请大人允许我将卷宗带到堂上,当堂查找。”

高师盛所言,亦在情理之中,一上任就遇见命案,到任这一天半都在处理事情,回答不上来,并非有意懈怠公务。

山内通判并未苛责,只是道了句:“可!”

高师盛领命暂退,不一会便带人抬着两个箱子上来,正是他昨日翻看卷宗的那两个。

“各类文书都出自庄所书役室野平三之手,下吏斗胆,请大人再宣室野平三上堂协助,一同查找。”

“准请。”依旧是回复简短。

室野平三慌忙上得堂前,俯身叩首,山内通判,挥手示意,可以赶紧查找了。

不多时,室野平三就从箱中拣选出十几份文书,送上前去,他身份低微,没有资格登堂入室,到了式台回廊前,自有小侍上前接过,转送堂案,供两位郎官查阅。

山内通判、松上刑录两人翻阅遍览,眉头皱得更深了,不是因为证弘院主所言,存在不实,而是文书全都齐备。

即便是地子钱,这类僧院可免的杂税也都如数上缴,看着反倒像是假的。

寺院对於征税,从来都是想尽办法逃避,善光院这么老实缴纳,反倒引人怀疑。

其实也好理解,骏府对寺家一向监管严格,净土真宗在远江国敷知郡没有任何根基,只是不得不老实罢了。

“这些都是历年的文书吗?”松上刑录放下手中的一份卷宗,开口问道。

“回禀大人,这两年内有关善光院的卷宗都在这里了。”室野平三以为那里不对,吓得连忙说道:“小人所说句句属实,不敢欺瞒两位大人!”

松上刑录感觉心底暗自庆幸,还好是郡守亲自下发的查封状令,不然真的按律推判,还真未必能够轻易结案。

骏府在东海道三国,实行的是多轨法并行制度,即今川家自己颁布的法度《今川假名录》,和养老二年(718年)起藤原不比等根据《大宝律令》重新修订过得《养老律令》为根本。除此之外,还有镰仓幕府的《御成败式目》、《追加法》和《贞永式目》,室町幕府的《建武式目》,以及《唐律疏议》、《宋刑统》、《洪武永乐榜文》三种渡来法,作为补充条例。

为何不统一律令,主要原因校学制度的不完善,校学师范教授的课业驳杂,水平也不高,奉行所的大小官吏们主要还是看自己家或者番头的家学如何,最终结果就是导致,法度相当杂乱。

毕竟《今川假名录》对比其他几种经过漫长时间考验的律法来说,只能算作是一个总纲约束,具体量刑还是要看奉行官修习的律法和个人对律令的理解水平,来进行决断。

山内检非违使少尉通判氏丰主修的是《宋刑统》,兼习《养老律令》;松上刑部少录郎官信宗学得是《唐律疏议》;高氏家学则是镰仓幕府的《御成败式目》和《追加法》、《贞永式目》,以及室町幕府的《建武式目》,其中最精通的当属高氏一族参与修订过得《建武式目》。

庄所内三个有家学的武家名门,学得都不一样,放到整个东海道三国,就能猜出律令到底有多混乱。

《今川假名录》规定,如果享有“守护不入”之权的豪族和寺家出现的纠纷案件。骏府官吏就可以出面介入,制止争端,进行裁断。

具体量刑标准是依据《今川假名录》还是其他《律令式目》要视具体情况而定,也就是那一条对今川家最有利,但豪族和寺家也不是傻子,也会引用相反的律令来反驳,争取让律法变得对自己有利。

这时候往往就要看,辩论双方谁更博闻强记一些。

远江不像骏河,是今川家的苦心经营二百载的本领分国,许多事情上都要对小大名豪族和寺家进行退让妥协,裁决纠纷的郡守代官们,往往很难做到像骏河国同僚那般,仗着背后骏府今川家的威信,一言而决。

善光院文书齐全,无有错漏,证明了善光院系为租用骏府的私产。

《御成败式目》与《建武式目》明确承认,在这种情况下,善光院僧众享有“守护不入”之权,拥有组织僧兵,保卫寺庙的权利。“守护”尚且“不入”,那你真言宗没有得到允许,携带武器擅自闯入鸟居以内的范围,都属於“盗贼事”。

别说只死了一个,就是被全杀了,善光院也是无罪,属于是合乎律令的正当防卫。

这也是为何善光院证弘,要请山内氏丰、松上信宗两人查阅卷宗文书,这也是他上堂后,底气十足的原因。

但反过来《今川假名录》与《养老律令》则不承认这种“守护不入”权,将“不入”涵盖范围大大缩小。

三种渡来法,则是认定属于“连坐”,善光院与梅川院的和尚们一个也跑不了,全都要伏法。

郡里依据的就是《今川假名录》与《养老律令》来判决,因为这最合乎国情,也最合乎骏府的利益。

敷知郡守对“宗论”死了几个人,死的又是谁并不关心,而是要趁机借题发挥,把两家寺院一网打尽,将院下的寺田全都收归骏府,扩充直领。

这个大前提下,无论两家寺院说什么,也不可能更改最终的判决结果。

山内通判合拢卷宗,对善光院住的证弘的意思,了然于心,仍旧故作不知的问道:“证弘院主,确实如你所说一样,善光院各类文书齐备,但这跟此案有何具体关联?”

“这……这……”证弘院主本想反驳,这了两声,想到净空和尚的惨状,终究还是未敢开口,总不能直说自己无罪,梅川院的人死了也是活该。

别说两名通判不会同意,刚死了“犹子”的梅川院空善也要起身跟他拼命。

最终善光院上下的罪名与梅川院类似,也是被僧众褫夺度牒,僧兵被收押官卖,唯一比梅川院好的地方就是,不用被驱逐回三河国,仍然可以留在敷知郡。

两家寺院,长达两年之久的纷争,算是以善光院的惨胜而告终。

关於本案人犯的处置已经完毕,剩下的就是查封寺庙一事,松上刑录伸手招来两名小侍,让他们分别把郡里下发的查抄状令,分别送给两位院主观看。

善光院主证弘提前得了,高师盛暗中的通风报信,来前就告诉留在院内的僧众,先将大部分财物转移到附近信众家中。

即便遭受查抄寺院,损失仍旧在可接受的范围之内,今日过后附近数个乡只有净土真宗一家独大,钱财总能慢慢积攒回来。

很痛快的开口表态:“郡守之令,贫僧无敢不从,不过还请两位郎官允请我院僧兵能自赎其身。”

“可以,但价钱要按照市价来自赎。”松上刑录见他答应的痛快,於是也同意的干脆,自赎其身并不违法。

乱捕人取尚会同意俘虏自赎己身,只是自己赎身要比变卖便宜的多,自赎的价格最多也不会超过五百文,比两贯的市价相差四倍。

这些僧兵赎身所得的钱,都是归庄所差役所有,即便允许两家寺院自赎,也要保证差役们的收入。

梅川院主空善也没怎么犹豫,在同样求得允许僧兵自赎后,就答应了下来。

来之前他就有预感,郡里或许会查抄寺院,亦是提前就将财物都转移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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