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七章 缄默无言，存念于心
未及上二楼，便听到老爷子爽朗的笑声，水舟摇去了一看，曾默存果然在这里。
他正提着毛笔，站在方桌前，弯腰作画。老九站于一旁，手后背着，笑颜逐开。
二人见她进来，纷纷抬起头。
“摇摇来的正好，”老九招招手，“快来瞧瞧这幅画。”他给她让出空隙，站在曾默存左边。
曾默存只是略略一顿，继续弯腰挥毫，可惜老九这儿只有黑墨，宣纸上也就只有层次略微分明的黑白色。
水舟摇并不懂这些，她瞅着看了半天方才知晓他在画什么，左下角是一簇花，在一座巨石上，放眼望去画面上全是水，水中有只船，他正在一条一条画波纹。
“这是牡丹？”她随口问道。
“月季。”
“哦，”她又弯腰仔细瞧了瞧，确实是月季，“看来你很喜欢月季花嘛。”又转头跟老九道，“爷爷，你不知道吧，他院子里就种了好多月季，姹紫嫣红开了个遍。”
“是嘛，”老九更加欣慰点着头，“现在的孩子都浮躁，像他这样稳重的实属不多。”
他瞧着那幅画，“这水是江、海、湖、泊中的哪个？”
他淡淡道，“江、河。”
她的心一紧，凡是跟江河有关的一切，她都格外关注，不由探过身重新打量这幅图，一簇月季立在巨石上眺望江河，孤帆远影，不只是来还是去。
她忙问道，“这只船要过来，还是离开？”
他忽然歪过头，“你觉得呢？”
心脏好像漏跳了一拍，她张张嘴，“来，可能是过来吧。”
他又转回头去，画好最后右上角的太阳，“好了。”他直起身道。
老九忍不住拍手道好，“再提一句诗吧，白话也行。”
曾默凑却看看身边的水舟摇，将手中的笔递给她，“你来写。”
“可，我不会。”钢笔字还能看，毛笔字根本没练过，于是忙摇头，“我的字一上去，你的画就毁了。爷爷您来吧？”她赶紧转移危机。
老九本就跃跃欲试，便也不推让，他接过默存奉上的毛笔，于画纸左上方刷刷写了几个大字，“缄默无言，存念于心。”
亏得他一边写一边读，水舟摇才能认出来，她忍不住拍手道，“爷爷，您厉害呀，居然把曾大哥的名字解释出来了。”
老九放下笔，“我第一次听默存俩字的时候，就想到这个了，这也是钱钟书老先生的字号嘛。”
“我只知道他的《围城》，还真没注意过他的名号，爷爷您老可比我奶奶有文化多了哈哈哈。”
老九哈哈大笑起来，“这幅画我得收好了，省的又叫那些个啤酒肚要了去。”
她在一旁喃喃自语，“缄默无言，存念于心，曾大哥，你父母是让你少说话吗？可你话也不多呀。”
他在她头上轻拍了一下，存念于心让她给吃了？
老九又将自己平日里的字帖拿出来给他们瞧，确切的说是给曾默存一个人瞧的，水舟摇在旁边听得直打哈欠。
后来墨晾干了，老九果然收起来，垫脚放在右上角第二个柜子上，尤不放心，“那些小子总来翻，我正寻思着要不要上把锁。”
此时有人上来喊，“饭已经做好了，下来吃饭吧！”
水舟摇便冲下楼，她的肚子已经咕咕叫了。
季豪杰的朋友也在，规规矩矩等在饭桌前，看着老九落座，又安排了曾默存和水舟摇周闲心，他们才在一旁坐下。
刚上几个凉菜，却见院门又进来几个人，水舟摇一瞧不是杨洁是谁？还有几个高中同学，班长他们也在。
一一打过招呼，大家纷纷开起玩笑。
班长：“我说水舟摇怎么不在群里说话呢，太子妃还没当上，先摆起谱来了。”
众人大笑，水舟摇直嚷着要来撕她的嘴。
杨洁跟水舟摇挨着，由于周青燕的原因便也认识周闲心，二人虽心里别扭，也在脸面上打过招呼。
杨洁道，“说的我同桌脸都红了，班长你可越来越泼辣啦。”
水舟摇赶紧接茬，“班长自然是女中豪杰，要不然当初我也不选她，是吧？”她朝着班长挤眉弄眼，那时班长逼着她拉票的情景又浮上眼前，几个知情的同学大笑起来。
难得聚的这么全乎，大喝一场看来是在所难免了，杨洁拿过酒杯递给她，直接倒满。
莫名的，水舟摇歪头瞥一眼身旁的曾默存，“我喝了啊。”她像是在跟他打招呼。
身旁的人没吭气。
这就是默认的意思。她只得这么想。
一伙人举起酒杯先敬了老爷子，每人说了一句吉祥话，又敬曾默存，他以茶代酒，又敬水舟摇，她本想一口就干了，却听见旁边的人清了清嗓子，只好抿了一小口。
“家教很严嘛。”大家都打趣季豪杰，“你是不是不允许她喝酒？”
季豪杰很是无奈，又不能明说，只得道，“毕竟女孩子家家的......”
“哦~~”大家伙发出震天响声，若不是亲耳听到，谁会想到这个天天混迹酒吧夜店的男人，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大家瞧着他俩越发暧昧。
老九喝过一轮，就走了，说是省的年轻人放不开。于是这个酒桌上除了曾默存，最无聊的就剩周闲心了。
她干脆跟人换了座位，跟季豪杰挨着去，看到这个杨洁就想到她姐，可真够令人心烦的。
她一边跟季豪杰推杯换盏，一边叮嘱他，“你说话可算数啊，上午得送我去学校，我下午可有课。”
季豪杰拍着胸脯保证，“你就放一百个心吧，你帮我我还能害你？”
杨洁跟水舟摇窃窃私语，“哎，你旁边这位谁呀？”
水舟摇抿着嘴，“你都结婚了，收敛点儿。”
“去你的，”杨洁哈哈笑起来，又伏在她耳边道，“我怎么觉得他老看你，你瞧又看了。”
水舟摇下意识扭过头，正好对上他的目光，她弯起嘴角笑起来，“嘻嘻。”
他面无表情瞧着她，理直气壮，无所避讳。
“曾大哥，”她往这边凑了凑，“我没喝多，”她拿起酒盅晃了晃，“你看，还剩那么多。”
他点点头，她便理解为，可以再喝点儿，于是扭过头，又跟杨洁说起来。
季豪杰远远瞧着这边，只在心里叫唤：水舟摇这个白痴，江河都脸黑成这样了，她怎么还跟别人嬉皮笑脸的？
曾默存他是不敢招惹的，于是找个时机，他把水舟摇叫出来。
“你别喝酒了，多跟曾大哥聊聊天儿。”
水舟摇不解其意，“我为什么要跟他聊，跟他能聊什么？”
季豪杰直跺脚，“哎呀，叫你聊就聊嘛，咱们一桌子同学，就他俩是外人，这不是把人孤立出去了？”
这么一说，她就懂了，回到酒桌后，她每隔一两分钟就回过头瞧瞧曾默存，“曾大哥，你喝水。”
曾默村觉得她已经喝多了，在心里按捺着一口气。
谁知没多久，杨洁要拉上她去敬酒，她便顺手扯上曾默存，一手端着小酒盅，一手抓着他的胳膊。
周闲心见了连忙拍打季豪杰，“快快快，我姑姑喝多了，你女朋友拽上别人了。”
季豪杰一点儿也不着急，他慢悠悠起身，“怕啥，都是自己人。”说着也拽着周闲心的胳膊往人堆里凑。
周闲心被这波操作惊呆了，心里只有一个字：牛。
谁也不服谁呀，这是。
更骚的操作是水舟摇，她逢人就扯过曾默存做介绍，“班长，这是曾大哥，住在我们村，曾大哥，这是我们班长，女的，厉害吧。”
班长：......
曾默存：......
“你说我姑姑是不是喝多了？”周闲心在身后捅捅季豪杰，“她怎么越长大越没出息，以前酒量还可以啊。”
在季豪杰眼里，这些莫名其妙的操作，都是水舟彝江河的秀恩爱。他“呸”一口，该死的狗男女，这让在场的人怎么看老子，名正言顺正大光明带了个绿帽子？
他憋着一口气，扭头看到周闲心，一时兴起，对呀，她可以放飞自我，我为什么不可以？
于是手往下滑，由胳膊处落向闲心的手心。
“啪！”周闲心毫不犹豫给了他一巴掌，这个流氓，她心里骂道。
酒过三巡，班长微微醉了，她半眯着眼睛瞧着季豪杰，又想起那个黄昏，那天，她坐在老家的场院里发了好久的呆，风如利刀雕刻着早已枯干的杂草，仿佛一瞬间将她稚嫩的脸庞刻满沧桑，在她清澈的眼睛里抹去了执着。
高中毕业时，为了名正言顺，她把所有朋友抱了一遍，对季豪杰来说也许那只是一个稀松平常的拥抱。
大学毕业后，回来上班，他来接她，他也抱了抱她，她自己也觉得，那么多年了，早就应该释怀了，她抱着他，就像抱着其他朋友一样，抱着童年的时光，隔着如今的世俗。
可那嘈杂热闹的一天过去，坐在场院里静下来，再一回味，才知道其中酸楚意义。
那天天很快就黑了，急促促得把人往回赶，可是她依然不想走，凭什么呢，她想，明明就是这样一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人，为什么就是念念不忘呢，不过是因为得不到吧。
于是她猛地起身，做了个大胆的决定，拿起手机拨打了他的电话。
铃响了，她开始有些慌，开始后悔这个决定，想要挂掉的时候，那边接通了。
“喂。”他说。就好像多年前他打电话喊她去他家吃饭一样，从不直接喊名字。
“唉，是我。”她局促的回答，迫切的想要将语气恢复到正常，就像放学后在路上打闹一般。可是她忘了，那已经是多年前的事儿了。
“哦，你呀。有事儿吗？”
她的手心开始冒汗，在寒冬腊月里。“我在场院这儿，你出来一下。”说完立马挂了电话，终于将手里的地雷猛地扔出去了，她心有余悸的舒一口气。
可是等了很久，他都不来。
天已经黑的认不出人，即便她不胆小，也望着远处的坟堆瑟瑟发抖，“真傻呀。”她在心里骂自己，还有什么好纠结的呢，他不喜欢你，很多年前都已经拒绝过你的表白了，还有什么好疑惑的？他一定在心里耻笑你呢，笑你这么多年还放不下，说不定还同情你呢，就像你同情那些追着你不放的人一样。
想到这儿，她不禁酸了鼻子，裹紧大衣哭起来，这世上最难的事儿就是假装喜欢别人，可是她好歹为了感动去试一下，但是他，连假装喜欢也懒得试一下。
其实他喜欢的人很固定，就是水舟摇那样的，肤白貌美，可清纯可妖艳，最好带点儿古灵精怪，那简直没跑了。
可偏偏，她是那种粗狂的大女人，那天他没有来，她从场院走回去时，专门从坟堆那里传过去的，丁点儿也没觉得害怕。
就是那天，她觉得该结婚了，不等了。
现在她眯着眼睛瞧着他与别的姑娘打情骂俏，她的心绪变得格外平静，年少情深到和平共处，用了八年有余。
她又扭头瞧瞧曾经羡慕到嫉妒的水舟摇，呵，她许是喝多了，依靠着身后的男人，笑得花枝乱颤。
季豪杰呢，他好像满不在乎。
也许十年的时光，也把他最初的热爱耗尽了。
我们都已，精疲力竭呀。
班长趴在桌子上闭上眼睛。体委喊了她半天也不见回应。
“班长醉了，哈哈哈，她醉了，今儿是怎么了？”他忙着拍照发群里，备注道：千杯不醉的人。
班级群又热闹起来。
水舟摇有些站不稳，可她依然觉得自己没醉，她踉踉跄跄走到季豪杰身边，给他做介绍，“这是我曾大哥。”
周闲心在后面笑得肚子疼，“来，我给你介绍，这是你男朋友。”她推一把季豪杰。
谁知水舟摇忙躲开他，“他才不是我男朋友呢，”伸手拽过一直单手扶着她的曾大哥，“闲心，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男朋友。”
周闲心的笑声震天响，她用力拍着季豪杰，“乱套了，全乱套了，曾叔叔才不要......”
她瞧见曾默存扛起她出了门外。
“曾，曾叔叔，”她呆呆瞧着季豪杰，“抗着你女朋友走了。”
季豪杰歪歪扭扭走过来，趁机伏到她肩头，“闲心，我太可怜了，有苦难言啊。”
周闲心此时也有些晕，又加上这屋子里闹哄哄的，她听不太清这个人说了些什么，只下意识薅着他的头发，恶狠狠道，“你给老子好好说话。”
他被扯得生疼，却咧开嘴角笑了，忽然发现这个周闲心，还挺有意思的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