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庄周梦蝶
“罗南,过去三年时间,你生活最大的变化是什么?”
正前方的记者,是一位三十岁左右的女性,精心打扮了最新潮流的雀斑妆显得精致而年轻,微卷的栗色卷发慵懒随意地披在肩头,嘴角挂着专业的浅浅笑容,右手举着手机,屏幕之上显示着提出的问题。
虽然她的笑容完美无缺,就如同细心测量过一般,随时都能够在电视屏幕之上展现出她最动人靓丽的一面,但是面对面而坐的罗南,却依旧能够在那双眼睛之中捕捉到一丝关切的打量,带着温柔的好奇。
并不是嘲讽也不是鄙夷,而是真心实意的关切,但恰恰是这抹关切,却让罗南的手臂肌肉缓缓紧绷起来。
这样的眼神,罗南很熟悉,再熟悉不过了,那是怜悯和同情,就好像看待一个弱者、一个失败者般。自从三年前,因为肿瘤压迫神经而失去了听觉以来,每天、每时、乃至于每刻,他都需要面对这样的眼神。
控制住内心涌动的情绪,罗南举起双手,用手语完成了回答,“不能唱歌。”
其实,罗南并没有失去声音,他依旧可以说话,自然也还可以唱歌,但因为失聪的关系,他完全听不到自己的声音,以至于失去了判断,然后一切就遁入了黑暗之中。
他曾经以为,失聪的世界是万籁俱静到没有任何声响的,但事实并非如此。
失聪的世界,是嘈杂的,就好像置身于一片无边无际的汪洋大海之中,始终能够捕捉到嗡嗡的琐碎声响,却没有任何意义,似乎根本就不是一个频道的语言,然后世界就这样陷入无尽的虚无之中。
渐渐地,他也就沉默了下来,久而久之,似乎忘记了应该如何发声。
记者从旁边的手语翻译老师得知答案之后,沉默了下来,眼神里闪过一丝隐忍的挣扎,唏嘘不已。
罗南是一位新生代歌手,事业处于全面上升期,正在筹备自己的第二张专辑,无数歌迷和路人都表示非常期待,即将打开全新局面;但三年前,罗南却突然失去了听觉,事业全面中断,然后就渐渐消失在了大众视野之中,无数网友纷纷表示扼腕同情。
一年前,又有消息爆料说,罗南的视觉也开始退化,很有可能在未来三年到七年之间,彻底失去视觉,曾经的天才歌手还没有来得及绽放光芒就这样戛然而止,网络之上又迎来了一波唏嘘惋惜的声音,却终究还是没有能够改变罗南渐渐被遗忘的命运。
一直到最近。
罗南又以词曲创作者的身份出现在了大众视野里,虽然暂时还没有引起太大轰动,但敏锐的记者还是第一时间嗅到了新闻爆点的气息。
记者轻叹了一口气,如果没有生病的话……
“罗南,那么,现在你最想做的事情是什么?”记者重新振作起来,再次在手机屏幕之上打出了问题。
罗南的视力退化速度并不快,他现在依旧能够看到东西,包括记者表情之中那一闪而过的不自然——并不清晰但依旧能够看到,只是一切都变得模糊起来,就好像笼罩着一层薄薄的面纱一般。
“唱歌。”
罗南用嘴型搭配着手语做出了回答。
然后记者没有停顿地又提出了下一个问题,“罗南,你现在依旧还没有放弃唱歌的梦想吗?”
放弃?
确认自己的眼睛没有阅读错误之后,尽管文字是没有任何情绪的,但罗南的手臂肌肉还是再次紧绷起来,满嘴苦涩,竭尽全力才控制住自己握紧拳头的冲动:
他没有放弃过。他,从来都没有放弃过,即使是被迫暂时停止脚步,他也没有投降!
“没。有。”
尽管含糊不清,但罗南依旧一字一顿地,清晰而准确地用声音来表达自己的意念,那双失去光芒的眼睛就这样一动不动地注视着眼前的记者,静静地诉说着内心深处涌动的情绪,比语言更加生动也更加有力。
采访,依旧在继续进行,但记者再也没有继续纠缠失聪失明的生舶题,而是专注于音乐相关的专业话题。
工作终于结束,罗南站立起来送走所有工作人员,而后重新回到沙发旁,重重地坐下去,身体就这样深深地陷入椅背的棉花之中,疲倦拉拽着身体缓缓下坠,如同自由落体一般,周围空气的嘈杂与燥热缓缓沉淀,皮肤表面所能够感受到的生机在月光之中慢慢冷却,然后,世界就重新平静了下来。
嗡嗡嗡。
嗡嗡嗡。
耳朵里乱糟糟的杂音依旧在涌动着,但他已经完全适应了。
很多时候,世界会让人感到沮丧,乃至于绝望,但罗南相信音乐,就好像有些人相信童话故事一样——
他始终坚定不移地相信着,当音符缓缓流淌的时候,那些旋律就在时时刻刻地提醒着,有些东西终究是黑暗也无法夺走的,生活的色彩和热闹以不同的方式点缀着他的世界。
只是……
夜深人静的时候,独自一人沐浴在皎洁的月光之下,他总是忍不住想,如果自己没有失去听觉的话,生活到底会是什么模样?如果自己依旧能够歌唱的话,世界又到底会是什么模样?
就好像现在。
罗南摊开手掌小心翼翼地伸出去,细细地感受着穿过巴掌大小窗户洒落在掌心之中的那抹清冷月光,描绘着漫天星辰的璀璨与瑰丽,探索着无限宇宙的深邃与辽阔,用自己的大脑想象着那些恢弘到底会是一番什么样的磅礴。
然后,默默地收拢掌心,仿佛能够将宇宙掌握起来一般,闭上眼睛,重新找回内心的平静,就这样慢慢地、慢慢地进入梦乡。
昏昏沉沉之间,罗南开始做梦。
他梦见了,自己站在舞台之上,抱着吉他,一盏灯光、一把高脚凳和一支话筒,另外还有三个同伴,没有多余的装饰,却已经足够。
奶黄色的灯光缓缓洒落下来,皮肤表面也能够感受到微微发烫的温度,舞台之下的客人们正在喝着啤酒、吃着薯条、抽着香烟,缭绕烟雾之间响动着交头接耳的琐碎声响,似乎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但视线余光却见或地朝着舞台投射而来,若有所思地欣赏着他的演出。
乐符,如同潺潺流水般在琴弦之间流动跳跃着,他正在放声高歌。
一切都是如此真实。
那些画面、那些色彩、那些涌动……如同山谷深处涌动的回响,那些近又那些远,却难以分辨清楚,只是在耳边嗡嗡作响着,混沌却清晰,就连酒吧里攒动的脸孔与阴影之中咿呀咿呀椅的大门都是如此真实。
然后——
嗡。
耳边传来一声鸣叫,沉闷而冗长,就这样拉拽开来,然后视线里的景象就开始模糊起来,斑斓的橘黄色光影化作一个个模糊的斑点,缓缓氤氲蔓延,最后演变成为一团烟雾,人物和景象都化作了大片大片的色彩。
“罗南!”
底气十足的呼喊由远及近地传来,如此清晰又如此鲜活,刹那间拉扯着罗南的注意力,试图在模糊的光晕之中寻找到熟悉的声音——
因为江南方言的关系而分辨不清楚普通话里边音和鼻音的区别,以至于呼唤的时候总是“罗兰”与“罗南”傻傻分不清楚,年少时光还曾经因为父母为自己起了这样一个中性名字而懊恼郁闷,但此时再次听到,内心深处却涌出一阵激动和雀跃。
那好像是母亲的声音。
但是……罗南失望了。
努力睁大眼睛,却没有能够寻找到母亲的身影,反而是舞台周围的景象在清晰与模糊的界线之间来来回回:
这是一间酒吧。
左手边是一个吧台,柠檬黄的灯光笼罩着忙碌的酒保,上半身前倾地接收着客人的要求,黄金色啤酒泡沫和琥珀色威士忌液体折射着昏暗的光芒,隐隐绰绰地勾勒出另外三分之二场地的模糊轮廓。
右手边的客人们零零散散地坐在卡座里,旁边有着两张台球桌、一台点唱机和两个飞镖靶,稀稀落落的客人正在享受着自己的娱乐夜晚,或阴郁或欢笑的表情在光斑之中氤氲开来,看得并不准确。
疼。
视野里的画面再次模糊开来,光线太过刺眼让干涩的眼睛蒙上一层薄薄的水雾,本能地闭上双眼,却依旧能够感受到滚烫的灯光落在眼皮之上的温度,氤氲水汽还没有来得及凝聚成为泪珠就已经蒸发。
怎么回事?
再次睁开眼睛,蓝黑色的光影在下方涌动,深黄色的光晕在上方翻滚,然后光晕就缓缓往下沉甸渗透,一点点将光影渲染成为一个个孔雀蓝的模糊轮廓,浓墨重彩的绚烂如同泼墨油画般妙不可言,色彩仿佛被赋予了生命力一般,蓬勃张扬的生机在视野之中铺陈开来。
他,能看见了。
全然陌生、闻所未闻却真实清晰地景象,仅仅依靠想象力根本就无法描绘出来,栩栩如生的影像可以具体化到每一个细节——如此生动又如此清晰,这是过去一年时间里许久许久没有感受到了清晰。
他,能听见了。
角角落落的声响由近到远地铺陈开来,正在干杯斗酒的划拳声、正在寻找侍应生的吆喝声、正在争执吵架的喧闹声,世界突然就变得清澈起来——那些水底的声音全部消失,就这样一股脑钻出水面。
那些颜色,如此浓郁又如此鲜亮,宛若瀑布般扑面而来,强大的冲击力让罗南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那些声音,如此清晰又如此生动,甚至能够捕捉到吧台客人抱怨的声音,美妙得让人舍不得闭上眼睛。
如果这是一场梦境,那么他可以不要苏醒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