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当时只道是寻常(断了的弦)
89当时只道是寻常(断了的弦)
清晨曙光细微,斜照进屋里,洋洋洒洒地落照。女子姣好的容颜不需过多的修饰便已颠倒众生。青丝如瀑,随意地用一根发带系住,柔顺地垂在身后,胸前几缕碎发随着手上的动作轻轻晃动,不安分地眺望这女子眼角眉梢的情绪。
下笔一行,女子额角微微蹙起,凝眸看着案上静静躺着的字迹,未干的三个字带着女子特有的纤细,却少了男儿铮铮铁骨的刚毅。羽睫轻颤,红唇微微嘟起,似是不太满意,她又弃一张,从头写过。
其实她与他相识多年也是近日才明了他的身份,他的名字,原是这样的……细细描摹着,手中动作时而轻柔,时而大气恢弘,一气呵成。
她记得初见时那张绝世的容颜,从开始到现在,每一张易容过的脸,原来都不如他真正的脸好看。眉眼间清晰的轮廓,不怒自威的姜陵后人独有的气势,原来她一直放在心底的人,是叫这样的名字。
没有幼稚地怪他的隐瞒,她就是这样轻而易举,甚至略带欣喜地接受了他的名字。带着少女般单纯而青涩的怦然心动,她试图寻觅那么一个点,让自己重新遇见他。
白纸黑字,或端端正正,气吞山河的正楷,或温润端庄,明丽简洁的隶书,或飞扬跋扈,张扬洒脱的狂草,她用她知道的所有字体去书写那个名字,仿若在心底一遍遍温习着他的名字,强行命令自己记住他这样一个新的身份。
蔓草生长,繁衍滋生,像是剪不断的春情,疯长的彼岸花,吞噬着她所剩无几的理智。
而此刻,写着“姜凌钰”三字的彩笺,寰帝果然还是察觉了。不由分说,他恼火地将地上的纸撕成碎片。
看着慢慢飞落的纸片,她的唇角轻扬,确实没什么好说的。眼角轻颤,眉轻蹙,却换来他狠狠地一掌。
其实巴掌不是没有挨过,只是这一下,却真的有点痛,直打得玲珑一阵头晕,身子更是不受控制地甩向冰冷的地板。
唇角一股腥甜,她没有拂上必然红肿的脸颊,只是那么静静地伏在冰冷的地板上,冷眼看着那人拂袖而去,优雅却落寞,明明落荒而逃,却该死地强作镇定。
轻笑,抽痛了嘴角。
看着一地的碎片,自己安慰自己,终是让他的身份暴露了。如今正是姜陵与凤莱对峙之际,他的存在,对寰帝来说不可谓不是一张强大的王牌。姜军必然顾及他而放弃攻城。而他,也会因此离开凤莱,平平安安了。
果然,自己还是自私得很。离开凤莱对他来说是不是最好的选择,但她却是即便负了天下,也自私地不想看他为了自己受罪。
即便这个方式,笨得要死。
晚风吹动窗外的花,开成一片清清灿灿的雪海。
一院子的满天星,却照不亮她无眠的漫漫长夜呢……
幽深湿暗的水牢,散发着浓重的腥臭。粗大的锁链直扎进琵琶骨,一身脏污的血衣,那人低垂着头,稍得休憩便禁不住倦意睡去,看不清面容。
漫过胸口的水,散发着常年不见光的臭味。
一阵火光慢慢由远及近,接着是打开铁锁的声响,窸窸窣窣的,一行人簇拥着一个身影走近。
火光移近,隔着远远的距离,慕容寔寰看到那水中的人。这水牢四处密闭,漫过胸口的水更是让人无处容身。
而最要命的,是只有最中间的地方有一块高出许多的石头,可供一足踮立。悬空锁住的锁链,将那人吊在水牢最中央,连个安心依靠的地方都没有,是足足能将一个铁骨铮铮的硬汉折磨得没有人样的刑罚。
命人点亮了水牢里的火把,一时间水面上的浮物一览无余。
只见那人凤目紧闭,安详地睡着,仿若最安稳的床。
薄唇微抿,寰帝微不可查地握紧了袖中的拳头。他果真是……小瞧了此人哪。
姜凌钰被从水牢带上来,一身湿哒哒的衣衫却并不十分憔悴,淡漠的神色,仿若不将任何世事看进眼中。
自如地安坐桌前,不卑不亢,带着姜姓后人独有的尊严,却也让寰帝不由由衷赞叹。
其实他完全有能力离开,只不过自己不反抗,仿佛就算有人要将他就地正反,他也不会有异议,世事抛开,竟是洒脱如斯么?
“来,给朕和姜公子满上。”慕容寔寰不动声色地道。
随侍立即上前斟酒,虽然心中惊讶眼前这个人的姓,但多年的经验已让他们知道有些事,即便听到了,也必须充耳不闻。
凌钰却像是没有听到一般,给饭,他就吃,给他酒,他便照喝。完全没有在意寰帝知道了他的姜姓身份。
淡漠,那眼底的冷进骨子里的寂寥,竟是像极了卸下伪装的玲珑,看得寰帝不禁一怔。
“姜陵已经起兵侵占三国,这事儿姜公子可知道?”寰帝忽然懒得拐弯抹角了。
只见凌钰的酒杯晃了晃,几滴酒溅到手上。
不悦地看着顺着掌心滑落的酒水,似是心疼那酒,却又无奈已经脏了,凌钰略略气恼地将酒杯放下,震得桌子一震。
没有料到,凌烨那小子竟是这么急着启用姜陵的势力了。或者,不是他?眼前浮现起那个绝色倾城的女子的脸,果然,两个人都不是泛泛之辈,在这世道走一遭若不乱了凤莱却是死也不能瞑目的。
想至此,唇角不觉勾起一抹淡笑。
那样风雅的笑意,清雅风流,像是出淤泥而不染的莲荷,却又更像是枝头清丽明净的梨花,让人心头不由一颤。他拥有的,是他没有的坦荡潇洒。
寰帝垂眸饮酒,暗自略带神伤。是不是,他该庆幸……玲珑触到了他的底线呢?
如果没有花无邪,他们大概根本不会出现在他的生命中,没有纠缠,没有雪妃,更没有现在让他拣这么个大便宜。
“既然如此,陛下是要以凌钰换凤莱?”凌钰一语道破他的意思。
寰帝虽然心中是有这个打算,毕竟如今手中握着这张王牌,此时不用,更待何时?
“……未免太看得起区区在下了。”凌钰唇角无所谓地笑着,低眉啜饮了一口。这上好的佳酿,想来是有些年月了,倒是醇香的很,丝毫不输他平日里喝的。
玲珑的手艺,除却那彼岸红,更有酿酒这门绝佳的手艺,而他,更是被她的酒养刁了嘴。三五年酿出的酒却能够有陈年佳酿的口感,真不知道那小妮子是怎么做到的。
记忆里喝她酿的酒已经有些远了,那是玲珑还在樱花林学武的岁月,一身假小子的着装,却让她看起来更添几分娇憨,没有如今的妩媚灵动,却真真正正清纯得紧。
一月来呆在这水牢中暗无天日,师傅的死慢慢冷却,流转在黑暗中的却更多的是久远的过往,尽是玲珑的身影,樱花林中练剑的姿态,长袖舞动的风姿,还有那张被伤疤打乱了美感的笑靥。
很庆幸,是自己遇见了那时的玲珑……也只有他……熟稔那时的玲珑……
天街夜色凉如水,水牢中的二人把酒畅叙,不痛不痒,却又分明相谈甚欢。
天色擦亮时,姜军探子回到军中报到,“寅时三刻凤莱在镜城城楼上重新竖了旗,只是旗杆上绑了一人,悬在城楼上。”
天色尚暗,看不清人。
月魅正同凌烨对弈,听闻此报,手中黑子轻轻敲落棋盘,却听观棋的墨临大笑道,“哈,丫头终于出现破绽啦……那啥,天色不早了……我回去睡觉了。”
芊孝抬眸睨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转向探子,起身随他一道出去。
一身月白的锦袍,没有白日里的盔甲,此时的月魅看起来少了几分凌厉,多了几分柔和。月色中只见她俏丽的侧脸,薄唇轻抿,看不出在想什么。
夜风有些凉,下意识地拢了拢领口,却还是挡不住一阵风从领口钻进去,一阵透心凉。
登上高筑起的战台,远远望见城楼上果然悬着一个人,只是那人却是淡然自若得很。
不觉好笑,这寰帝又在打什么主意,挂这么一个人,意思明了地便是若要破城就将那人连人带旗一道射下。
抬眸看见天边已经微露的熹微亮光,她负手而立,几个时辰,便等等看吧,这人究竟……有什么名堂。
凤莱在镜城城楼上挂了一人的消息像是长了脚,短短几个时辰,天色刚刚亮,军中就已经全部知道这个消息,众人亦是迫不及待的翘首看着,等着清晨的第一抹曙光照亮那人的脸。
夜色退去,阳光终于如人们所愿地洒在大地上。只不过,阳光却有些凉,叫人看着那城楼上的人忍不住倒吸一口气。
众人怎会不认得,那是……早在嵌玉谷一役中战死的……姜凌钰!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他死而复生,但军中众人多是姜陵子民,对于姜姓后人有着近乎偏执的崇拜,如今看着他被挂在城楼上,自然是义愤难当。
军中蠢蠢欲动,沸腾得想要解救姜凌钰。
而芊孝,自打看清姜凌钰那张苍白的脸就蹙了眉,眼底却没什么担忧。
掀帘走入墨临的帐子,那老小子竟是从被窝里跳起来,抱着被子直喊非礼。
芊孝也没心思同他闹,一把逮住他的衣领,便将他安在桌前。兀自斟了杯茶热着手,轻轻吹了吹,吐出一句“凌钰在寰帝手里,如今是要迫我们放弃攻城呢。”
墨临愣了愣,难得的正经。话说这墨临哪,压根就是故作淡定,当日嵌玉谷那震人心魂的摄魂术相当有品,但其实也就那把刷子,如今在这军中,也只是玩着顾问的角色,基本只是瞎掺和。
“你是怕伤了凌钰难定军心?”
芊孝抿了口茶,不置可否。
其实姜军中不少人当日都亲眼目睹了姜凌钰在嵌玉谷中的“战死”,完全可以将计就计,直接指明城墙上的人不过是带了**就了事了。升斗小民,其实好骗得很。只不过终究不是什么好办法,毕竟与凌钰像是一场,凌烨那边自己更是无论如何不好交代的。
况且,正所谓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就算今日战事顺利,毕竟没有不透风的墙,等到消息漏出去,那恐怕谈不了凤莱,区区一个姜陵就够头疼了。
她这百转千回的心思,墨临是没那气力去琢磨。与她相处以来,眼前的女子真的在一天天变化着,变得越来越……淡漠,甚至有些……冷血而又阴毒。虽然知道她不会真的做什么恶毒的事,但她的分寸永远出乎别人的意料。不得不承认,这就是妖精啊,多变……
心中虽是想着有的没的,墨临却也顾着自己陌姓后人的架子,不将话说破。大家心照不宣,才有意思。
琢磨了一阵子,墨临转移话题道,“那丫头不是被你送去了吗?想来过不了多久也就有动静了。”
说罢,又恢复了事不关己的淡然自若。笑话,他可是陌七弦的后人哪,不问世事是他们的神秘背景,通晓过去未来是他们的资本,只不过在这些大前提下,他更是个好奇心十足,还该死的爱凑热闹的……人。
芊孝握着茶杯的手抵着下巴琢磨了一阵子,粮草军备应是充足,之前一口气吞了彼沧等三国,姜军也已经是好久没有好好休整了。既然如此,便好好歇歇也无不可。
“那便等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