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走了
青山公社的社员没有几个不怕黄部长的,这年代的武装部,还担负着派出所的责任,而且黄黄部长正直严肃,铁面无私,谁讲情都不行。
三年前,黄部长刚转业到青山公社,第一次负责维护群众大会会场纪律。
全体社员大会,农村的妇女们不得不带着孝儿来开会,有了孩子就会有哭声,还有,他们到处乱跑,乱喊乱叫,妇女们也不管孩子,手里拿着鞋底子等各种活计,不停地东张西望交头接耳,东家长西家短,整个会场闹哄哄的。
其他的干部都习以为常了,只有黄部长难以接受,黄部长对着麦克风强调了好几次会场纪律,但是一点作用都没有,最后他想了想,对着麦克风说:“散会以后,每一个大队选两名纪律最不好的人,集中到公社学习,什么时候认识了错误,什么时候回去参加生产。”
被办学习班啊,谁不怕?他的话很快就起了作用,这天的会场纪律,是有史以来最好的,就连那些最难缠的熊孩子,都在妈妈的严厉警告下,变乖了好多。
从那以后,只要开会,领导都喜欢带上黄部长,连县里的领导都表扬青山公社开会纪律最好。
来了三年,于雄还是第一个敢在自己面前大声嚷嚷嚷的,黄部长眯着眼睛,双手背在身后,问:“你家是什么成分?”
群众没有不怕他这么问的,若是成分不好,会被上纲上线训斥一通,敢顶嘴?好,准备上学习班吧,哪怕只有一个人,也给你黑屋子关几天。至于成分好的,更会被大骂一通,被说是败类,丢了大家的脸等等,口水唾沫喷一脸,特别狼狈。
雄并不知道这也是黄部长的杀手锏,她瞪大眼睛,说起来也怪,雄的眼睛平时不大,笑眯眯的小月牙一般,生气了一瞪,还圆溜溜挺不小,没有经过这种严酷时代的她,天不怕地不怕,说得振振有词:“不管我家是什么成分,我也是人民,我要是反动派不早被枪毙了吗?我既然是人民,你就不能让我被冤屈了。要知道你是人民的干部,是为人民服务的。”
黄部长竟然无言以对,恼怒地转身往办公室走去,打算来个眼不见心不烦。
雄跟着他背后,继续开炮:“黄部长,今天,你必须为我澄清事实,我被冤枉了,都是你的工作没做好。”
黄部长停下脚步,气哼哼地指着那个民兵:“你出去给外面的人说,我证明于雄和谢长风是清白的。”
雄不依不饶:“黄部长,我觉得还是你亲自去说的好,青山公社全体社员都相信你说的话,谁不知道你言出必行,一口唾沫一个钉的,所以我还是求求你,你出去给群众说一声吧!”
这到底是被夸赞了,还是被要挟了?黄部长有些恼火,偏偏心中还有几分愉悦,毕竟,才来几个月的知青,都知道他在群众中威信很高,这多有面子?自己工作能力原来这么强啊。
对这样能软能硬能磨人的丫头,黄部长好像还真没办法了,他又转过来,朝大门外走去,那个民兵急忙走到跑到前面去,拉开大门。
说起来话长,其实才过了几分钟,大门外的群众都还在那站着呢,议论纷纷的,看到黄部长出来,所有人的脸色大变,眼睛看着马路,随时准备开溜。
黄部长咳嗽一声,清清嗓子“你们不去上工,在这干什么?想办学习班了吗?”
跟喊了一声向后转一般,所有的人转身要走,雄急了,喊道“我是清白的,黄部长。”
黄部长没办法,哼了一声,开口道:“经我调查,于雄和谢长风是清白的,昨天那几个民兵误会了。”
他又转头对着那个民兵:“不调查清楚,就随便抓人,晚上,都给我写检讨,认识不深刻,明天就回大队去。”
几个民兵躲在人群里后面,见被部长看到了,也不躲了,都跑出来:“部长,部长,不能怪我们啊,是王卫东举报的,他说亲眼见的。”
王卫东从人群里跑出来,手上拿了一卷纸,他打开给黄部长看:“黄部长,我要检举,谢长风他在画反动宣传画。”
雄和谢长风都吃了一惊,跑过来一看,就一张普通的风景画,实在看不出来哪里反动了。
黄部长也一样,他用下巴点了点画,问:“说说。”
“黄部长,你看,他把太阳画成黑色,就是一团墨,周边也没有光芒,这不是影射伟大领袖吗?”
谢长风气得:“我这是黑白画。”
“部长,他明明有红色的颜料,他为什么要画黑白画?什么意思?”
还有这么诬赖人的!
偏偏那几个民兵都跑过来帮腔:“嗯,对,对,不怀好意。”
“还有,黄部长,那么多的革命群众谢长风都不画,他专门画于雄这个资本家小姐,谢长风立场有问题。”
谢长风十三岁下乡,因为人小,不知道被欺负了多少次,就因为犟,死不服软,谢长风不知被打得有多惨,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他从来都没改过,今天一看又有人整他,十分气愤,双手捏得发白,咬牙据理力争道:“黄部长,我这是在练习画画,是为了做好革命宣传工作,我怕把革命群众画不好。”
把我画不好就没关系了?雄狠狠横了谢长风一眼,谢长风看到了,心里很是疑惑,自己又哪里得罪她了?好像没说错啊,他伸手擦了一把脸上的汗。
王卫东以为吓住谢长风了,得意的神色在脸上闪过。
谢长风看见了,直着脖子对着王卫东吼:“我不画于雄,难道去画你不成?就你这形象,充其量只能演个土匪甲,怎么代表人民群众?”
几个民兵看了王卫东一眼,忍不住咧嘴,王卫东这长相,还真的不敢仔细研究,的确有演土匪的潜质。
谢长风这话说得好,雄鼓励地看了谢长风一眼,谢长风更迷茫了,她什么意思?
王卫东看到雄和谢长风眉来眼去的,很生气,但他也顾不得了,谢长风竟然诋毁他长得不好,自己一向玉树临风、风流倜傥、人见人爱、花见花开……,有那么差吗?只能演个土匪甲?
是可忍孰不可忍,王卫东咬牙切齿地瞪着谢长风,食指和中指并在一起指着谢长风的脸:“别转移话题,老实交代你的险恶用心,不然人民群众是不会饶过你的。”
雄呵呵一笑:“好像你是人民群众似的,别忘了你父亲是厂里第一号懒汉,也是动不动上学习班被教育的主儿。”这短揭得真犀利,王卫东脸色一白,他最怕别人说他爸爸了。
雄乘胜追击:“黄部长,昨晚,他和谢长风关在一起的,为何能早早跑出去?”
黄部长很是一阵郁闷,他狠狠瞪了刘管一眼:“给我深刻检查,最少写三页!”
刘管的脸黑得能滴下水来,这时,多数人没文化,写检查最多两句:“我错了,再也不敢了。”让他写三页,还不如打他一顿来得痛快。
刘管背过身狠狠瞪着雄,雄不看他,瞪人要是能有作用,她早就瞪了。
王卫东见嘴皮子上占不了上风,就开始人身攻击:“黄部长,不要忘了谢长风和于雄的出身,还有秦友亮,也不是好人,他们三个人凑在一起,到底想干什么?”
黄部长的眉头一皱,一脸严肃。
王卫东高兴了,恶狠狠地看着谢长风:“老实交代,不然,要你好看!”
大概幻想着怎么戕害谢长风,王卫东的脸上浮出得意和凶残。
就在这时,远处开过来一辆黑色的小轿车,青山镇地处偏远,路况不好,县里干部过来,最好也就是个帆布蓬的吉普车,还没有这样亮晶晶的小汽车来过呢,所有人的眼光都被吸引住了。
小汽车滴滴叫着,停到公社大门口的公路上,所有的群众都呼啦一下让到两边,紧张又好奇地看着,车门打开,下来一个年轻人,那年轻人绕到另一边车后,拉开车门,迎出一个穿军便装五十来岁干部模样的人,这个干部走过来,奇怪地看了看外面这一大群人。
黄部长急忙走上前去,伸出右手:“首长,你好,我是青山公社武装部长,请问您有什么指示?”
对方和气地笑着,和他握握手:“哦,黄部长,方城电影公司的谢长风,说是来青山公社了,你知道在哪不?”
所有人都目视谢长风。
王卫东得意地对着谢长风:“是我向上级检举的,哼,你的事发了。”
几个民兵也跟着起哄:“就是,这么大的领导都惊动了,这回,你跑不了了。”
连于雄这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丫头,都有点心里打鼓,毕竟,谢长风的家里,也是有问题的。
黄部长摆摆手:“大家都散了,上工去。”
有热闹瞧,那些大妈们还都磨磨蹭蹭的,脚下走的步子极小。
那个干部也没有在意,对着黄部长道:“谢长风祖父是我们党的老干部,前些年受了些委屈,现在已经恢复工作,老人家身体不好,领导们开会研究,决定调谢长风回京,在老领导身边照顾他。”
所有人的眼光都看向谢长风,谢长风瞬间眼眶就红了,他强忍着激动:“我爷爷,我爷爷他身体——”
“哦,不要紧,不要紧,你也知道,老领导年纪大了,有些慢性病。”来人十分亲热地拉住谢长风的手,“我叫吴家盛。”
“吴专员——”黄部长惊讶地低声感慨。
“你就是吴伯伯!”谢长风很吃惊。
“哎,我一直想来看你,就是没时间啊,演电影的工作,可还行?”
“行,行,很好的。”
两人原来通过电话,但没有见过面,谢长风这个工作,都是吴专员安排的。
“长风,咱们走吧,你爷爷还在等着你呢。”
因为谢长峰不属于青山公社的知青,所以也无需给黄部长报备,但吴专员还是很客气地给黄部长说了一声,带着谢长风就要走。
“我跟朋友道别一声。”谢长风向雄走去。
吴专员拉着谢长风的胳膊:“来不及了,你要赶中午那趟火车,车票都买好啦。”
“她就在这,几句话。”
“那好。”
谢长风跑到雄面前:“雄,我先回去看爷爷,一到北京,我就给你写信。”
“嗯,你要多保重。”
“你也要多保重,等着我,我一定回来找你。”
两人依依惜别。
吴专员走过来,歉意地对雄点点头,拉着谢长风进了汽车,小汽车一溜烟就不见了。
黄部长脸色有些难看,谢长风爷爷到底是谁,他还不知道,不过,吴专员都是他的手下,那到底是多大的领导?
虽然黄部长自诩铁面无私,可是部队里出来的人,对领导有本能地尊崇心理,他越想越觉得不好,看到身边的王卫东,顿时气儿不打一处来。
黄部长军人出身,行动力第一,他指着那几个民兵和王卫东:“过来,给我好好写检讨,尤其是你,老实交代都怎么诬陷谢长风的。”
王卫东的腰立刻塌了一节,他恨命运,竟然这样和他过不去。黄部长带着人走了,看热闹的大妈们,也十分心满意足地散了。
雄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公社大门外,心里百味杂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