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是人非事事休
忍心吗?他能忍心吗?他既不能对她忍心,就只能对自己忍心了!忍心放她走,忍心眼中再次万物失色,忍心让回忆充斥内心深处最柔软的角落,忍心这种失而复得、得而复失的煎熬……
“煎熬”两字刚一浮现在脑海,刘奭便觉得有许久以前曾经有过的那种绝望如狂潮一般席卷而来,使得他胸中剧痛难忍,须臾间一股火辣辣的刺痛感冲喉而出,带起他一阵难以抑制的咳嗽。
这该死的咯血旧疾,怎么早不发作晚不发作,偏偏要选在这个时候发作?幸亏有浓重的夜色掩住他灰白的脸色,口中的那股腥甜也被他及时强咽下去,否则一定会引起她的怀疑!
若真是那样的话,他岂不是前功尽弃?
撕心裂肺般的咳嗽稍定,刘奭从未央剧烈颤抖的双手上感觉到她无言的懊悔和真切的恐慌,连忙安慰地拍拍她的手背说:“未央,我没事,你别担心!你听我一句话,明天一定要到长寿殿探望母后,就算替我向她老人家尽尽孝心。我知道你受了委屈,说到底都是我刘奭对不起你。你给我三天时间,三天后我必会给你一个交代。那时候你若还想走,我不拦你。你就当出去散散心,什么时候想回来就回来。你要记住,这里永远是你的家,刘奭永远是你的太子哥哥,你也永远是大汉的惠平公主!”
未央迅速从他的掌中抽出自己的双手,转身疾步离开,且走且说:“无论皇兄作何安排,惠平都会遵从。也请皇兄从此忘了‘未央’这个名字,权当这世上从来就没有过这个人!”
三日后,未央刚刚从长寿殿侍疾归来,便有中书令弘恭前来传旨:
初元四年春季三月,皇帝诏曰:凌氏惠平,名门之后,上承祖德,惟明和厚。自请适夷,大公无私,勇诛逆番,功于社稷。咸云昭武,不辍礼仪,侍亲勤悫,恭敬孝悌。其行可彰,其德堪表,敕封列侯,号曰锦绣,俸比王公,赐以印绶。布告天下,咸使闻知。
旨意的具体内容虽然令未央觉得意外,但其背后所代表的无望却是她早有预料的,因此听完以后她彻底无视弘恭那张谄媚的笑脸,只是面色如常地接过黄绫,拂袖而去,只扔下一句话:“烦请中书令大人转告陛下,惠平已定于明日一早启程前往封地,不及谢恩,请陛下见谅!”
清波潋滟翠带长,芙蓉顾影蓼生香。丹藤翠蔓掩玉璧,风送歌吹到画舫。
农历六月中,长安的炎夏即将接近尾声。上林苑碧波荡漾的昆明池上,无数华旗在高大的龙首楼船四周迎风飘展,明黄与青黑交织的锦绣凤盖下,身着轻薄纱衣的舞姬正和着轻缓的弦乐翩翩起舞,倏如惊鸿欲飞,倏如百鸟投林,一举手一投足都似在向居于正中的君王邀宠。
可惜落花之意均付流水,一国之君狭长的凤目一直若有所思地微微闭合,只有几根手指随着轻歌曼舞无意识地轻击桌案,仿佛在这习习凉风的吹拂下朦胧欲睡。
曲未尽,舞正酣,然而因了一个红色身影的忽然闯入,舞曲同时戛然而止。待到君王慵懒地问询“怎么不演了”,红衣女子已踮着脚尖轻巧地闪到他身后,伸出双手轻掩他将要睁开的凤目,调皮地笑道:“皇兄,猜猜我是谁?”
久违的笑语娇音自然是胜过乱耳的丝竹管弦,但刘奭却强自压下油然而起的喜悦,既不去碰触捂住自己眼睛的双手,也不理会这无须去猜的“猜猜看”游戏,语气平淡地吩咐一句“继续演吧”,做出一副自得其乐的样子,只是敲击桌案的手指渐渐乱了节奏。
未央似乎已早料到刘奭会有这样的反应,遭了无视也不以为意,暗笑着放下双手,转到他对面坐下,噘着嘴撒娇道:“皇兄,既然今日是我做寿星,都说寿星为大,和您玩个猜谜游戏怎么就不行了?反正都是为了开心,猜不出来也不必生这么大气嘛!”看看刘奭一副不为所动的神色,赶紧收起嬉笑,故作正经地说,“惠平知错了,保证从今往后什么都听您的,您说什么就是什么,惠平绝无二话,也保证不再做惹您生气的任何事情,这样总行了吧?”
刘奭难得听她认一次错,更何况是这么大包大揽、丝毫不靠谱的认错,哪里肯当真?所以他虽然嘴角不由溢出笑来,想起旧账,依然板着脸说:“果真如此吗?朕可有些信不过。朕更不信吾乡有什么好玩的,叫你恋恋不舍,不肯回来!你这么任性妄为,何曾当朕是你的皇兄了?”
一听此言,未央马上不乐意地抗议:“皇兄,我早就教人告诉您,我在监造陵墓,是做正事,不是玩,您就是不信!”又压低声音咕哝,“您明知我不能让我爹娘的坟茔永远没在荒郊野岭中。”
“就算是监造陵墓,一定要你在场吗?你又懂些什么?你自己若这般能干,要朕给你的公主丞做何用?”虽然未央的这套说辞重复了无数遍,却并不能收到从量变到质变的效果。就算刘奭从一开始就承认她情有可原,但直到现在仍不肯轻易饶恕她的抗旨之罪!
未央一看糊弄不过去,立即换上平生最为委屈的口气辩解:“可是我到了那里才不过十天,您就派人催我回来,那时候陵址都还没衙,我怎么能离开呢?后来……后来忙完了我是想回京来着,可是一想到您说了,我要当时不回来就永远别回来了,所以就没敢再次抗旨!”
明知她在狡辩,刘奭想起前言却忍不住笑:“那你这次怎么敢抗旨了?难不成是在蛮荒之地多呆了几日,把胆子练大了?”
“这次嘛……因为皇兄说要给我做生日,嘿嘿,好像没我不行吧!”刘奭的忍俊不禁传染给未央就变成了讪笑,转瞬又气忿忿地,抱怨道,“皇兄这次派去的那个主事讨厌死了,我走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连我吃饭都站旁边看着,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难缠的人呐!”
一听她为此大发牢骚,刘奭不由暗自笑叹:原来你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被人纠缠不休。只可惜你这辈子注定求仁不得仁,天命不可违!
他这样心念一动,当即不露声色地抬眼向侍立在侧的中书令一望。弘恭知机,忙躬身退下,须臾便听有人在舱口处告禀:
“清河崔屺愿为长公主献上一曲《凤求凰》,以恭祝殿下芳辰,叩请陛下恩准!”
皇帝特旨在上林苑为新寡的皇妹大张旗鼓操办生日,还专门召集京中尚未婚配的青年俊彦齐前贺寿,用意自然不言而喻。
而在刘奭特意派出那个狗皮膏药一般的主事到吾乡传旨之时,未央已然猜知这个生日庆典的真正主题是什么。当时她虽暗自心伤,却也明知这是必然结果。若非如此,她又怎肯奉命回京,而且还夸口说保证一切听他的?
刘奭看她先是若有所思,而后但笑不语,看似默许却又有些揶揄的味道,知她必是心事无限,只是事已至此,他也只能装作视而不见,轻咳一声说:“惠平,这位崔氏子弟既如此有心,朕就准了!?”尾音略微提高,显然在等她表态。
未央虽在京中时间不长,却也闻知这位崔屺绝非普通的“崔氏子弟”,乃是在人才济济的帝都享有“崔郎”之称的翩翩佳公子。他能得此美名,一方面当是因为他出身于名满天下的清河望族崔氏,更重要的是他本人不仅品貌俱佳,而且诗词歌赋样样精湛,琴棋书画均占鳌头,年仅二十五岁已做到秩俸八百石的礼官大夫,称得上是目前长安城里风头最劲的青年才俊了。
未央固然并无兴趣弄清这位“崔郎”是否盛名之下难符其实,却也不想辜负刘奭的心意,只得含笑点头:“那就有劳礼官大人了!”
未央之意既不在琴音,自然把赏曲时的心力都花在寻思如何向刘奭推脱的借口上。等到《凤求凰》悠长的尾音落下,她已有成竹在胸,十分客气地感谢了崔才子的“盛情和妙音”,含笑目送他告退出去。
估摸着崔屺走得远了,她才迎着刘奭探询的目光说:“皇兄,惠平有一事不明,还要请您指点一二!”稍顿片刻才“噗嗤”一笑,低声道,“不知这位崔氏子弟敬献《凤求凰》出于何意?是重在献技呢?还是旨在表意?若是为了显扬琴艺,皇兄自知我向来不通音律,故而绝非才子知音;若为表意的话……崔郎自比一赋千金的司马相如绰绰有余,只是惠平既无文君之文采,更无当垆卖酒之才干,岂不辱没了春风得意的礼官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