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8章 白酥梨和水蜜桃

想到这里她便转了话题,又问道:“你家中有兄弟姐妹吗?”

赵慕慈回道:“有一个弟弟。”

肖夫人:“你们差几岁?”

赵慕慈:“三岁。”

肖夫人:“结婚了吗?”

赵慕慈:“还没有。”

肖夫人欲言又止,似乎下了些决心才说出来:“我听说,西部好些地方,尤其是家里一个姐姐一个弟弟的,姐姐要负责帮弟弟买房子娶媳妇的,是不是啊?”

肖夫人突然来了这么一句,赵慕慈就算再怎么沉稳,也有些扛不住了。虽不是直接问着她是不是需要给弟弟买房娶媳妇,但也差不多了,盖了一层透明塑料纸而已。

看着赵慕慈脸上现出窘迫,肖夫人似乎并不打算替她解围,反而拿起茶杯小口啜着,慢悠悠的等着。

赵慕慈缓缓说了:“我也听过看过许多这样的新闻和电视片段。不过这些事能上新闻,从侧面也说明,它其实是比较少见的,所以才有新闻价值。现在西部地区人民生活水平也都上来了,您有机会去玩一玩就知道了。”

肖夫人未置一词,只含笑看着她。赵慕慈想了想又说道:“我家里暂时还没有这样的事情发生。不过我觉得,兄弟姐妹毕竟是亲人手足。一方有困难,另一方又刚好有余力,当然可以相互帮帮忙,度过难关。”

肖夫人接话了:“也是。看得出来,你是个做姐姐的模样,懂得体谅和照顾。”

赵慕慈:“体谅和照顾是相互的。我弟弟对我也很好。”

肖夫人一愣,没想到赵慕慈话头忽然这么伶俐,将她的含糊其辞和含沙射影卸得一干二净。她听出了其中的辩解,同时也听出了一些对抗。于是她便也不客气了,再次调转了话头:

“男孩儿结婚晚一点不要紧的。可是女孩子嘛,宜早不宜晚。阿姨当你是自己人,正好说到这里,就多跟你聊聊。我们以前讲一句话,叫女人三十豆腐渣。这女人过了三十啊,各方面身体机能都不行了,就属于高龄产妇,很危险的。这些话,我想你妈妈跟你有讲过吧。你该早点重视一下自己的婚姻大事,怎么就拖到这么大,实在有点晚了呀。”

赵慕慈感觉到一种压力。更重要的是,她听不懂肖夫人是什么意思。她庆幸此刻只有她们两个人,可以不用让第三个人听到这些,看到她的尴尬。可即便是两个人,她也有些受不住。这些话,司空见惯,没有什么新意。这些话来自她母亲嘴里,来自一部分男性嘴里,来自媒体报刊,电视剧桥段,来自四面八方。如今它们又出现在肖远妈妈嘴里。肖远妈妈似乎对她和肖远之间的感情走向没有什么兴趣,从见面到现在数次露出不善的意思。面前的女人固然是肖远妈妈,可也仅此而已。除此之外她还是一个女人,一个经历了少女,婚姻,如今成为他人妇、他人母的女人。肖夫人对她时而疏远时而歧视时而变脸,人心有时也换不来人心。她虽然赶了大早坐火车来见她,可也不是要来听她这样说自己的。没有生没有养,凭什么呢。

赵慕慈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她看向肖夫人,表情认真的说道:“时代不一样了。以前人类寿命大约只有三四十岁,当能可以在三十对的时候对着自己发出豆腐渣的感叹。可是现在人类可以活到七八十岁甚至更久,也许在不久的将来还有可能实现永生,三十岁算什么呢?只是一生的一小段而已。古人常讲三十而立,但是现在的社会复杂很多,竞争也激烈很多,一个人不论男女,到了三十岁能够脱离对他人的依赖,实现心灵上的独立,已经是很了不起了。我们这一代的年轻人,生活在一个节奏很快,变化很快,需要很强适应性和极强信息处理能力的时代,光是存活下来,找到自己在这个世界上的位置,就要花费很多的时间。婚姻不应当是一种计划或者安排,而是一个人可以自由决定的事情。我想一个女人只要自尊自爱,懂得照顾自己,在她一生中的任何阶段,都有机会遇到爱情,也都有机会进入婚姻。”

说到这里,她顿了一下:“至于您说的高龄产妇,我不觉得是一个适合在我们之间谈论的话题。这个话题,我跟我妈妈,偶尔会聊起。不过既然说到了,我倒有几句感想。一个女人,不管她年龄多大,只要她怀孕了,那就说明她有资格做母亲,上天也给她这个机会。普通人又有什么必要用高龄将她跟其他产妇区分开呢?医学上发明这个词,是为了对孕妇提供更好更有针对性的照顾,而不是被滥用来制造无必要的焦虑和歧视。”

赵慕慈一口气说了一大堆,肖夫人又陷入呆滞状态了。赵慕慈早已看出她没什么文化,一说点高深了可能大脑就死机了。可要是聊起自家得了什么好东西,谁家姑娘大了还没嫁出去,谁家又升官了发财了,那脑瓜子估计就转的很顺溜了。说完这些话,赵慕慈也不管她,自顾自拿起面前的茶润润嗓子。

肖夫人愣了一会儿,开口讲:“你嘴皮子倒很厉害。我讲不过你。不过我跟你说,年龄大了就是高龄产妇,医生说得,我们也就说得。你堵不上别人的嘴。我这是为了你好,才同你说这些,你可别好坏不分。”

赵慕慈虚虚现出些笑,端起茶再抿一口,并不答言。

肖夫人本就要给她加些压力,如今见她如如不动,稳坐当前,口才还一流,心里一气,嘴上便更加不知轻重了。只听她又说道:“我看你也是个有主意的,没准还有些强势。这强势的女人呐,能干,事业也做得好,钱赚的也多,也能驾驭他人,可惜呀,是个劳碌命。在工作上时间精力花的太多,最后就变成工作狂,不顾家。再然后变成个女强人,在家里作威作福,让男人没有立足之地,往往离婚收场的多。一句话,吃力不讨好。”

说这些话的时候,肖夫人嘴眼歪斜,怪相频出,脸法令纹也不由得加深了,活脱脱一副拈酸吃醋的模样。赵慕慈心中不由得生起厌恶,没有想到她会是这幅样子。

肖夫人意犹未尽,继续说道:“这男女自古有别,男主外,女主内。男人赚钱,女人持家,天经地义。女人就在家好好相夫教子,做饭洗衣,操持家务,把自己的本事都在这小家里施展了,再不行随便找份工作赚点零花钱补贴下家用也就够了,干什么那么拼死拼活,争强好胜?没得找罪受。”

说这些的时候,肖夫人脸上忽而一副占了便宜的优越聪明模样,忽而一副貌似被冒犯到的生气模样,配合着她穿金戴玉、雍容华贵的打扮形貌,甚是违和,灵魂和外表产生了强烈的分离。

见到肖夫人言辞犀利,表情夸张,赵慕慈不由得生出了戒备之意。心中戒意一生,她便将平素应付情绪化客户的那副心态调了出来。听到肖夫人这样数落自己,不顾情面,她不羞不臊,更不上气,只略含了笑虚虚的看着她。肖夫人本来冷着脸瞧向前方,一时等不到她反击,又被她瞧的不自在,便将头扭过一边,避免目光碰触。

赵慕慈开口,嗓音柔柔:“肖阿姨,你我初相见,之前也没打过交道,怎么就对我这么大的成见?我起了大早来见您,就算我跟肖远没什么关系,光凭这份诚意,您也该口下留情。”

赵慕慈等了一会儿,不见肖夫人回应,便继续说道:“我没打算做您口中的那种女强人,也没打算随便找份工作相夫教子。我只想做我自己。尽量按着自己的心意活,给这个世界创造一些价值。”

肖夫人已经说破了,此刻便不再遮掩,直抒胸臆的说道:“我看你就是个女强人的模样。你这样儿的,不好做人媳妇。实话给你交个底吧,你来之前,我们已经给肖远相看过了,女方家里开工厂,也是你那个学校毕业的,长得跟模特似得,性格单纯人也听话,爸妈疼爱极了。我们愿意见你,也就是听着肖远不停的提,想着那就也见见,看看好不好。如今呀,要我说,我们家你别想了。”

赵慕慈心中犹如遭受雷击。出发之前漫长又精心的准备,早上赶路时隐藏在心中的雀跃和期待,以及美好想象,在这一刻,全部化为乌有。她以为这是要将她和肖远的婚姻大事提上日程的一次确认仪式,没想到在肖夫人那里,这只是一场面试,大概率还是走走过场、做做样子的面试,真正中意的人选,她早都定好了。她的一腔热情和诚意,原来只是被拿来做做样子,并没有人去珍惜。

看着赵慕慈僵坐在那里,似乎很震惊的模样,肖夫人方才有些满意,心想你不过也就是梦碎的时候会不知所措的小姑娘罢了,没什么好神气。她气消了,换了一副面孔,客客气气的说道:“实在对不住了啊。”

赵慕慈像是醒过来了一般。她没有说话,却留意到肖夫人刚才介绍相亲对象的时候,最先说的是女方家里有工厂。她不由的往肖夫人身上看去,一身的贵重首饰,挂的满头满身,张灯结彩,好不热闹。再往她身边看去,一只样式古老的gucci包,似乎用了有些年头了,边缘磨损,提手也有些褪皮。倒是挺干净,用的应该蛮仔细。

原来如此。这么喜欢人家家底,原来是因为自己没什么底。赵慕慈震惊失落之下便不如平时那样稳妥。此刻发现了肖夫人的秘密,心中的小恶魔就压不住了。她也不说话,只拿眼睛瞧着那个包的破损处,脸上似笑非笑,神情微妙。

肖夫人被瞧的受不了,她顺着赵慕慈眼光看过去,登时红了脸,人也不自在起来。她忙将手包掩在身后,赵慕慈便看着那包原先所处的那处空气,脸上维持着似笑非笑的微妙神情。肖夫人憋了许久,终于受不了,她忽然嚷道:“你做什么那样看着我?”

赵慕慈像是刚反应过来一般,看着肖夫人,神情和善:“我见您那包眼熟,就多看两眼。我想起来了,我老板曾送过我一个一摸一样的,可是那只我已经有了,所以那只新的就没用过。您要喜欢,改天我让肖远给您捎回来?”

肖夫人不做声了。她倒是有心要。可是刚刚拒了人,又怎么好意思。这样想着,便声气弱弱的说了句:“不用。”

赵慕慈也不答言。她站起声:“我去下洗手间,失陪。”

赵慕慈出去了。肖夫人看着椅子上那只小巧的dior包,看一眼便撇过头去。不大一会儿,忍不住又撇一眼。

赵慕慈将自己关进了卫生间,心中委屈此时才泛滥开来。她坐马桶上,一动不动,只将眼睛看着上方的天花板,可眼眶中还是不争气的噙了泪。她维持着这个姿势许久,感觉眼泪要掉下来了,才扯了纸,小心的沾掉那多余的泪水,以防弄花眼妆。剩下的泪,她便硬生生逼回去了,连同她心中的情绪。

被父母祝福的爱情。谁不希望呢。可是她尚且没有得过便已经失去了。还被这样恶言相待。人们为了自己的欲望和坚持,可以随意凌辱伤害他人。为什么这世界有这么多恶意?

她没有解。此时此刻,除了默默承受,她别无他法。

她是女强人吗?她不是,也不准备是。强弱都是相对的。并不存在一种客观的叫做女强人的生物,她只存在于心怀诋毁和排斥的人们的口中和眼中。女性强大对女性自身,乃至整个世界都是好事。但强大并不意味着就要倾碾一切,霸占一切,欺压一切,掠夺一切。强大意味着自身的充盈丰足,同时还可以对他人和世界提供保护,作出贡献,共同分担。

多美好。但肖夫人这样的人是看不到的。她看到的只是她愿意看到的,或者别人让她看到的。她没有心情也没有能力去认真了解一个人,只凭着自己心中的欲望去判断一个人的好坏优劣,或者被某一个人所吸引。这样的人,世间何止千千万。也许女性成长的阻力并不仅仅来自一部分男性,还有女性自己。

赵慕慈无暇细想。她看着镜子中的自己,默默平复了情绪,走了出去。她没有再返回包间,而是来到了酒店外面,看着马路上来来往往的行人发起呆来。

肖远爸爸其实是被肖远妈妈安排的明明白白。所以肖远一找到他,他便领着肖远曲里拐弯的转起来,说找不到那个铺子,电话又打不通,为的是给肖远妈妈留出时间跟赵慕慈聊天。肖远倒是急着回去,奈何爸爸就是找不到铺子,只好跟着找。此时接到了老婆短信,说差不多可以回来了,肖远爸爸便来到方才经过的一家铺子,搬了三箱水果,穿过马路往酒店走来。

老远就看到赵慕慈站在酒店门前在看什么。肖远朝她挥挥手:“怎么站在这里?”

赵慕慈笑:“等不及你们,我就出来看看,顺便也看看徐州的街景。”说完对着肖远爸爸:“肖叔叔好。”

肖远忙介绍:“爸,这就是赵慕慈,我女朋友。”

“好好!”肖远爸爸一脸笑容,笑的和善可掬。

三人一起进了包间,赵慕慈帮着打开门。几人入座,服务员陆续上起菜来。

见了肖远,肖夫人又成了和善热情的慈母模样,言行举止也像刚开始那般优雅有礼了。赵慕慈却瞧着心惊,对她递过来的话只敷衍几句带过,低了头只管吃菜。肖远爸爸虽然是个不大不小的官,在家里却是名副其实的妻管严,一例事体都听老婆的,对待老婆就像对待领导一般。方才收到老婆短信,此刻也就敷衍着让气氛不要冷掉,场面不要尴尬就是了。

肖远妈妈又拉起了话头,说徐州出名的就是丰县的白酥梨了。这时节青黄不接,多亏肖远爸爸人缘好,得了这两箱,让赵慕慈带两箱回去。赵慕慈心中更加郁闷,脸上便连半分喜色也没有了。肖远爸爸看到,立时接上:“这梨是好东西,我们新沂的水蜜桃也是出了名的,这时节正是好时候。慕慈正好带一箱梨,带一箱水蜜桃,都尝尝鲜,也算是不虚此行。”

肖远妈妈暗暗瞪了肖远爸爸一眼。什么意思。说好的弄两箱梨送她,干什么换一箱水蜜桃,自作主张。肖远爸爸将眼睛看向一边,只对赵慕慈笑着,并不跟她接触。

赵慕慈看着挺大两个箱子,没有心力客气推让了,便说道:“我拿不动。何况现在也不兴人带物了。快递吧。”

肖远说的确是这样。于是肖远妈妈便不好坚持了。肖远妈妈想法很神奇,她想着赵慕慈要是扛着两箱重水果回去,走路姿势大概也不会太好看,也就不那么高高在上令人不自在了。只是这种想法她无从说起,如今又实现不了,无端又添几分闷气。

吃的差不多,赵慕慈站起来:“叔叔阿姨,我吃好了。非常感谢你们今天设宴款待。我刚刚接到公司通知,需要马上回上海处理工作。这就不耽搁了。改天你们来上海,我和肖远再设宴款待你们。”说完便离席要走。

肖远忙拦住:“怎么回事啊?”

赵慕慈看着他:“真有事。工作。”

肖远便不再拦,可是心中也有些失落。出发之前说好的,要带她去他从小长大的房间居住,这下要泡汤了。想了想,他说道:“那我跟你一起回去吧。”

赵慕慈不置可否。回也行不回也行。肖夫人此时插进来:“这就要走了?慕慈你也太忙,本来还说让你回家住一晚明天再回的。”赵慕慈垂着脸不答言。肖夫人又对肖远说:“是这样,你外婆听说你回来,非嚷着要见你,不然你……明天回去?去看看外婆。”

赵慕慈听如此便说:“就这样吧,明天你回来,我现在走。”

肖远只得罢了,说:“我送你去火车站。”

肖远送赵慕慈到了火车站。他明显感觉到赵慕慈似乎不开心,但是问呢,她又什么都不说。赵慕慈此刻也才体会到,婆媳之间的恩怨,有时候实在是不好说。肖夫人跟她是陌生人,跟肖远却是母子。对她再怎么不好,跟肖远之间总是血浓于水。她不好去在一个儿子跟前说他母亲的不好。这亏是吃定了。

赵慕慈当天晚上返回了上海。她终于明白,为什么肖家设宴在酒店而不是在家里做菜,又为什么送梨给她。原来一切都是表演,一切都是拒绝。所以不等人家说家里住不下或不方便,她主动便要离开了。既是不被欢迎的客人,还是有点自知之明的好。

赵慕慈夜不能寐,一夜辗转反侧。肖远直到第二日下午才返回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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