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1章 各种不同的反应
离开了美资外企,赵慕慈再一次闲了下来。跟上次离开智诚律所时候相比,这次的离职体验,相当愉悦和饱满。毕竟上一次离职,是从第一份干了六年多的工作中离开,那种感觉就像是婴儿离开母体,免不了会有慌乱无着,以及由于没有按着所里的传统路径升到合伙人而产生的一种类似于失败的心绪和遗憾。而这次,她驾轻就熟,气定神闲的拒绝了继续留下来往法务VP方向发展的邀约,走的清清爽爽,还收获了Grace的感激,留住了跟她之间的那份情谊,如此甚好。
可惜这份丰厚薪水吗?自然是可惜的。但赵慕慈权衡再三,难得没有被金钱迷惑了心智,明白继续做下去需要付出的代价。她也明白,即便最终拼命坐到法务部实际负责人的位子,那也不是自己最想要的那个位子。为一个不想从事一生的职位付出惨烈代价,这只怕是有点不划算。
她清楚的意识到,在理想和现实之间,她选择了现实;在此地与远方之间,她选择了远方。在外企法务VP和未来律所独立合伙人之间,她选择了后者。仔细想想,似乎她一贯如此,被梦想牵引着,放弃一个个唾手可得的现世安稳,一路向前,奔向远方。如果有人说她是一个理想主义者,大概率她会否认,因为她并非天马行空不切实际的那种人;可要是有人说她是追梦者,或者逐光者,她多半会含笑默认。那是美好的。
回想这段工作经历,她在Laura和Grace竞争角力的夹缝中生存了下来,并且协助Grace完成了对合规组的优化和改革,完成了Grace招她进来、让她坐到合规总监位置上的期待。Grace赢了。她也赢了。Laura却输了。一场PK中,有赢便有输。她庆幸不是她输。像顾律师所说的,靠着短板来生存,学习“做人”的经验,这门“课程”,或者说实战演练,她完成的不错。
欣慰之余,她也意识到,如果这游戏继续下去,总有输的时候,没有人能做常胜将军。赢得一个局面,并非一厢情愿就能达成。天时地利人和,诸多因素,都有利于自己的时候,赢的概率就大了。一个人可以把控人心,利用时势,以求更多的赢面,即便如此,也还是免不了要面对很多的意外和不可控因素。因为一个小小细节导致整个局面崩塌的事件比比皆是。人能做的,太有限了。所以才有这样的古训传下来:功成身退,天之道也。
升到高级总监的位置,面对公司邀请再进一步的当口,离开是明智的。
因为Tony代表公司向她发出了做法务部实际负责人、并且有望升到法务VP的职位邀请,尽管赵慕慈拒绝了,并且在高级合规总监的位子上离开了,但她却因此生出了自信,觉得自己是有成为一个大部门法务VP的价值的。带着这份价值感,她虽然赋闲在家,心情却是无比快乐的。
得知赵慕慈辞职了,肖远有些意外,不由得问起原因,赵慕慈跟他简单说几句。
肖远:“你不可惜这薪水吗?比我高出不少,还不累。”
赵慕慈:“鱼和熊掌不可兼得。我在这里的工作完成了,就要离开。再待下去,情况可不妙。”
赵慕慈简单说了下其中的关窍和厉害取舍,肖远默了半天,张口说道:“我以为我们律所就够Drama(戏剧化)了,没想到你们公司更上层楼。”
赵慕慈:“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肖远:“也是。”想了想又说道:“那你我二人也是江湖,二人江湖。”
赵慕慈失笑:“傻子。二人叫二人世界,三人才成众。”
肖远:“以后生个宝宝那就成众了,咱们就身处江湖了。”
赵慕慈:“只怕到时候是奶瓶尿布江湖吧。事先说好,孩子两人一起看,不能都甩给我一个哦。”
肖远笑着,似乎陷入了某种想象中,微不可见的摇摇头。
赵慕慈起身去喝水。回来时候,肖远看着她:“那你后面干嘛呀?”
赵慕慈:“还没想好。等我想想吧。”
肖远:“去律所吗?”
赵慕慈:“……去也行,不去也行。”
“去公司?”
“也许……还不知道。”
“你不是想做合伙人?去律所比较好吧。”
“那我不得又重操旧业?继续领薪水帮别人做事?”
肖远:“有什么不好。”
赵慕慈:“不好。”
肖远:“你想做合伙人?”
赵慕慈回身看着他,含笑点点头。
肖远:“不进律所怎么做呢?”
赵慕慈回身倒在床上:“这你就不懂啦。”
肖远也侧身倒下,一手支起头看着她:“你讲给我听啊。”
赵慕慈翻身趴着,与他相对:“我以前以为,做合伙人就是熬到六七年级,如果足够优秀,各项指标达标了,自然就升到了。如今想想,太天真了。”
“怎么天真?”
“做合伙人最要紧的是客户,这是人人都知道的。但是合伙人本质上,是跟授薪律师完全不同的两个工种。这其中的差异,就是一家公司的老板和雇员的差异。所以成为一个合伙人所要具备的技能和素质,可不仅仅是精湛的法律技能和知识储备,还需要有其他的技能,像自我营销的能力,了解市场的能力,服务客户的能力,以及敢于承担风险的能力。需要学的,太多啦。”
肖远看着她,恍然觉得她有点疏远,似乎像是他们所里的高年级律师附身了一般。
赵慕慈沉浸在自己的话题里,没有觉察,继续说道:“如果我去律所领薪水,为别人做事,那我就将自己继续限制在一个授薪律师的角色和能力里,那样只是原地踏步。跟继续待在智诚,继续待在外企里面,没有什么区别,都是原地踏步。”
肖远:“慕慕,工作对你意味着什么?”
赵慕慈一愣,被问住了。想了半天,她说道:“安身立命的基础。”
她迅即反问道:“工作对你意味着什么?”
肖远:“事业,经济,成功,责任。”
赵慕慈:“我也差不多。有钱总是好的。对吧。”
肖远:“如果你将来有机会做全职太太,不用上班,也不用那么辛苦,你还会这么努力工作吗?”
赵慕慈被这个话题触动了。她歪头想了半天:“你是说我不用担心金钱的事?”
“对。”
“我应该……会有点无聊吧……因为工作并不只是钱。当然钱是一种回报啦,但不是唯一的回报。就像我们为什么会选择职业,而不是随便选一个,就是因为,有些事情吸引我们,让我们愿意投入精力去追逐,去达成。做律师比较boring(枯燥)的部分,大概就是在低年级的时候做那些重复简单但是量很大的工作,而如果到了高年级,就可以去对一个案子做决策,设计方案和具体步骤,这是比较有创意和可以用到智慧的部分。也许任何工作都会包含有意思和没意思的部分,努力成为合伙人,大概就是想尝尝那有意思的部分吧。否则一直停留在没意思的部分,就会觉得做律师好无聊,别人问到的时候也给不出更有趣的体会,只会抱怨和诉苦。”
肖远笑了,像是在聆听教诲一般:“听起来好有道理。”
赵慕慈狡黠的看着他:“我将来有做全职太太的机会吗?有吗?”
肖远撑不住笑了,仰面躺回床上。
赵慕慈爬上前去,继续问他:“有吗?密斯特肖?”
肖远越发笑的眯起眼:“……有吧。”
“有吧?到底有没有?”
肖远被问躲不过,想了想:“有。”
赵慕慈皱着眉头笑:“你家有矿啊?”
肖远:“没有。”想了想:“我就是矿啊。你靠好了。总有一天金光灿灿,闪瞎你的眼。”
赵慕慈失笑:“狂徒。”两人笑作一团。
赵慕慈陷入沉思:“即便你有金山给我靠,我可能还是会找些事情做。光是吃喝玩乐,似乎并不够……人会觉得没有意义吧。只不过,那样的话,所做的事,会更符合自己的兴趣和喜好,而不会过多的考虑金钱回报吧。”
“没错。”
因为跟肖远的这番谈话,赵慕慈对接下来找工作的方向有了些许想法。律所暂时不会去了;接下来的方向……再去一家公司?不同风格的?
大致就是这样。但具体要去哪种风格的公司,她一时也还没有想清楚。
辞职的事情,家里也知道了。像第一次从智诚辞职的情形一样,母亲大惊失色,一叠声的问她为什么要辞掉,仿佛天塌了一般。赵慕慈本来想跟她聊一聊原委,一听母亲情绪失控,完全不在一个频道上,沉默许久,默默的挂了电话。
跟母亲通完电话的第二天,父亲又打过来了。电话接通,父亲问道:“听你妈说,你辞掉工作了?”
听到父亲一副带着问责和家长权威的语气口吻,赵慕慈有些不舒服,不过还是回答道:“是。”
父亲并没有心情了解她为什么要离开,对她这样说道:“工作不好找哇!你知道现在外面有多少人没有工作?你好好的干着,为什么要辞职?那么好的公司,那么好的薪水,好端端的,折腾啥呀?”
赵慕慈无言以对,心中却泛起无数情绪和郁闷。父亲似乎生活在一个生计艰难、挣扎温饱的世界里,上一次她换工作,他也是这样对她讲的。那次她耐心解释过,工作还蛮好找的,她教育背景、工作经历都比较优秀,在市场上很容易就找到工作了。
但这些话似乎没有令父亲从他那贫瘠的世界里走出来,从而看到她的光芒和市场竞争力,进而认同她所处的世界——一个相对友好,充满机会、不用担心温饱,可以放心去逐梦的世界。父亲似乎跟他那贫瘠匮乏的世界长在了一起,每次赵慕慈辞职,都会引发他巨大的恐慌和不安,进而将这种负面的看法和情绪,通通倾倒给她。
赵慕慈按下心中想法,跟他说:“爸爸,工作挺好找的。别人好不好找我不清楚,也不关心。但是我是好找的。很多公司和单位愿意给我机会。我离开上家公司,肯定有我的理由。你不用担心,用不了多久,我又会工作了。”
父亲不以为然:“哪有你说的那么容易。我看你是没吃过亏。等你哪天流落街头,跟人乞讨的时候,你就后悔了。”
赵慕慈突然就很生气。她不明白父亲为什么要这样讲她。肖远去上班了,家里就她一个,于是她不加掩饰的发作了:
“爸爸,你为什么要跟我说这样的话?难道你希望我流落街头吗?明明我一切都很好,甚至比大多数人发展的都要好,你为什么要把我说的这样可怜、无助?你这是在干什么呀?你就不能盼着我点好吗?”
听到赵慕慈生气了,父亲嗫嚅了半天,开口说道:“我怕你是那样。”
赵慕慈更生气了:“有什么好怕的呀?你老是担心这个担心那个,还跟我灌输什么都不容易的观念,这对我有什么好处啊?你有担心我的功夫,还不如给我送上几句美好祝福呢!天天担心,我都没法跟你说话了,一说话就生气!”
父亲本来还打算按照母亲的意思,再训斥赵慕慈几句的。一看女儿生气了,本来要说的话也说不了了。便沉默着。
赵慕慈被糟糕的情绪包裹着,身不由己,无法控制,只觉得气恼万分,不能谅解父亲每次跟她说那些担惊受怕和把她形容的悲惨无比的消极话语。她控制着自己不要再讲伤人的话,因为这样的话每次讲出来,她都免不了事后后悔。
沉默半天,她没有办法恢复正常,只觉得心情糟透了,沮丧和懊悔又占据了她的心扉。无奈之下,她对父亲说道:“我先挂了。”然后挂掉了电话。
呆坐半晌,她扑倒在床上,想到自己和父母之间的这种令人极为不适的沟通,她又气又伤心,忍不住滴出几滴泪,捶了捶床。
后面换了母亲打过来。赵慕慈已经留意到,母亲讲的话,跟父亲大致相当。又或者可以这样说,父亲的大多数想法和观点,都是出自母亲,两人在数落埋怨赵慕慈辞掉工作这件事上,达成了惊人的默契和一致的行动。赵慕慈本来一切都好,未来可期,在父母看来,却像是丢掉了工作、前途未卜,马上就要流落街头的悲惨模样。没有人能够承受这样的落差和负面评价。到后来,赵慕慈连母亲电话也懒得接了。
隔了几日,母亲打的少了,赵慕慈松出一口气。又过几日,她消化了那些消极看法和自己生出的气恼,心中的温情又回来了,后悔也升起了。可是他们家是不会讲对不起的。赵慕慈没有从父母嘴里听到过,她自己自然也是不会说的。她默默的选了几样父母平素爱吃的东西,下单寄了回去,暗示自己不生气了。
收到东西,母亲的电话又打了过来,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跟她拉起家常来。就这样,一家人又和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