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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回(2)

陈如舟通知麻乡约的所有大呋头,管事,帐房等在神堂开会,人都到齐了,他怒气冲冲地跨进神堂,大家都站起来向点头招呼,他只做了一个请众人落座的手势,板着脸对谁也没理会,两手抄在身后,手指关节格格呯呯的拨响,烦躁地来回踱步,正墙上挂着陈洪义的遗像,像前案桌香火燎绕,四季鲜果供奉,陈如舟站着说:

“你们都是先父的托孤之臣,理应兢兢业业,为麻乡约出力,时至今日,我麻乡约快要摔摊子,卷旗收称了!”

盐老鼠是四老太婆的大哥,专管银库的钥匙,外号“盐老鼠”,那天他穿着青绸长衫,头戴绸缎瓜皮帽,胡子已经像松毛般干硬老白了,他不但烟气冲天,而且色欲过度,这时他正拿着一瓶画着春宫图的鼻烟壶在哪长满长鼻毛的鼻孔里吸了一下,随即舒畅地连颤几下,打了一个喷嚏,陈如舟狠了他一眼说:

“舅爷!这个银库管事你就不用当了!干脆让你回老家去享清福,搓你的麻将。”

盐老鼠干枯瘦长的马脸上,两眼异常凸出,寡骨脸就是用雕刀也刮不下半两肉,纯属一张薄皮蒙在脸骨上,眉毛却长得是异常的长,他开始本是满不在乎地听陈如舟说话,继而装出胆怯畏惧的样子,霍仁帆,冷作云却幸哉乐祸,以为麻乡约这下子有救了,盐老鼠接着显出无限委屈的表情端坐在那里,连鼻烟壶也揣起来了。当他听说外甥不顾情面,当众撤销他管事时,不禁浑身抖颤了,气得脸是冬瓜皮一般碧青,一只手捻绺着胡子坐在郍里发楞,先是顿口无言,一声也不言浯,接着不由自主的鼻子发酸,老泪簌簌地流淌下来。良久无人发言,人人象坐禅的老僧,眼观鼻,鼻对心。

吴鱼天穿着中式汗衫,羞得耳根都红了,坐立不稳,站了起来,不满地扫了一下与坐者,哗地一声打开了手上的白纸扇,慢吞吞地轻摇纸扇摇头摆尾地说:

“少东家!管事乃老太爷,四太太至亲,跟随老太爷多年。虽有过失,但劳苦功高,人孰无过?但知过能改,便不失其为好人了,善莫大焉!搓搓麻将,玩玩婊子也不过生活琐事,以后改了就行了,鄙人粗陋肤见,望少爷深思裁夺!”

“像你们这样搞下去,能对得起我九泉之下的家父吗?相当初,家父白手起家创业,家父在时,生意如日冲天,家父过世,托付与你们,生意便日薄西天,眼看着不久就要卷旗收称了,你们是郎个搞的,我看麻乡约早晚会葬送在你们手中,哼!”

其他人不敢吭声,老一辈的都是倒骑墙梁,随风使舵,顺水推船的奸人。他们从来没见过少爷发这么大的火,一个个正襟危坐,噤若寒蝉,生怕火舌落在脚背上,霍仁帆站起来理直气壮地说:

“少爷!我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讲!”

“我麻乡约已有相当名气,西南巨擘之美誉也是名乎其实的,人人都知道有麻乡约,可是时至今日,已是民国多年,原有的官府保持撑腰已失去效能,麻乡约应与时俱进,扩大路线长度,很多客商的货物是直达个旧,河口,河内,特别是丝茶,工艺品,另外应打通楚雄直达仰光,坚决拒绝与云南帮茂恒,永昌祥,福春恒,德大昌,万昌祥,以及渝帮的永懋行,成都的庆康行庄的来往,我几次查货,均发现这些商行私夹烟土货品,若是被查,倒霉是我麻乡约……”

冷作云脸色陡变,使眼色,踢脚,全场的人都惊呆了,吴鱼天用力一甩手,张开的白纸“哗”地一声合上,真是:逢人且说三分话,末可全抛一片心。盐老鼠先是一阵阵的哽咽,突然大声嚎哭:

“我死去的老姐夫呀!想我自幼跟着你老人家走南闯北帮着背包袱,没有功劳么?也有苦劳呀!想当年呀!我与你从綦江下昆明,风餐露宿呀,一天走下来,天都沮才吃上一顿饭,少爷现在不要我了,落得这样下场,叫人寒心罗,我以后的日子郎个过哟……”

鼻涕泪水会成一股股似洪水般粘糊糊地从胡须顺流而下,整个脸形更是扭得很难看,陈如舟见这个舅爷竟不顾老脸耍起横来,就差没在地下滚,心中更加反感,额上青筋凸起,声色俱历地吼道:

“盐老鼠!你少来这一套!你当我不晓得,自从我老汉死了,这些年来你也搞肥了,在你老家办得好几百石的肥田,还放印子钱,这些还不够你养老?哼!”

盐老鼠见陈如舟不顾老亲情面,当着众人揭了他的短,反而愤怒,索性大闹,昂起头用那苍老而又嘶哑桑子吼道:

“咦!陈如舟!你是太公山的红药——立起了,你说话要讲点良心,你陈家的麻乡约能发展到今日,没得我这些老果果得行吗?哎呀呀!我死去的老妹夫呀!只有你心头噻最明白哟,开拓叙府的邮路是我,开拓打箭炉的邮路也是我,那些年伸噻土匪又多,山陡河深,爬山越岭,经常是摸黑夜走,我多年为麻乡约拼死拼活哟,从牙齿缝缝里头攒下几个血汗钱,买点养老的田土也胀人的眼睛呀!我活起还有哈子意思哟,妹儿啊,妹夫哟!等到我……”

突然,盐老鼠站了起来,快步向前窜,眼睁睁地看着他昂起脑壳向墙面撞去,事情来得突然,大家要上前拉住眼看已是来不及了,连陈如舟也咳得改颜变色,一齐慌了手脚,也是遇缘快到墙脚,居然脚下一滑,扑赤,跃倒在地,大家方才松了口气,齐声说道:

“好险!”

大家上前七手八脚想把盐老鼠扶起来,盐老鼠脚瞪手拍在那里滚成一团,抱头嚎啕起来,几个老果果们也流泪不止。陈老四太婆这时迈着尖尖小脚,摇摇摆摆,两个丫环跟在后面,只见她打扮得花丽狐哨,乔龙画虎,金叶纷披,珠光宝气,那气势俨然是个诰命夫人,盐老鼠被扶起,坐在椅子上打着干呃哽咽,他看见妹子进了神堂,更是泪如雨下,抽抽咽咽的大哭不止,陈四老太婆装抹成一个瓷人似的整日也鸦片不断,然后与吴鱼天鬼混,吴鱼天也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几个丫环也是耸了的,四老太那破锣般声音抖颤颤地骂道:

“陈如舟!你老子创点基业全靠这些老头子们的相帮,你老子死后,全靠你舅爷拼死相帮,麻乡约才保存至今,不要忘了你老子临死时留下的话,他立的规矩是不能破的,他用的旧人你格老子必须尊重。俗话说:图未就之功,不如保已成之业。”

“四娘!我们若不好生整顿,眼看着麻乡约这块金字招牌就要除脱在这些人的手头。”

话未说完四太蓦地冲去,拍挞一声响亮,一个耳刮子打在陈如舟脸上,他顿时气焰矮了大半截,猝不胜防,怔在那里半天不响,吓得六神无主了,单手抚着脸,一副可怜奚奚的样子,只见她板着脸,硬着头,狠獗獗破口大骂:

“放你妈的狗臭屁!你这个忤逆不孝的劣子,你这个畜牲……”

众人无不莫然,真是:炎凉之态,富贵更甚于贪贱。突然,陈老四太婆眼急手快抓起桌上的盖碗茶就要砸向陈如舟,豁朗一声,打碎一只茶碗,泼了一地的茶,湿了一大块地,说时迟,那时快,那陈如舟如鲤鱼打滚,竟躲过飞来茶碗,一个老虎势,这下子他恼怒了,亡命地望她怀里扑来。一面嘴里说:

“你打死我吧!”

老果果们刚才还静悄悄的,一齐来劝,只听见嘣的一声,正中四太的肚皮,只见四太被顶在上面,脸色陡变,哎呀一声,顿时豪叫,顺势又抓一根櫈子朝陈如舟狠命砸去,盐老鼠也怕事情闹大,赶紧按住四老太婆的手说:

“妹儿!都是我不好……”

冷作云等其他年轻一点的赶紧连推带拉地把陈如舟拉出去,陈如舟面孔气得雪白,肚皮几孚都气胀破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听得里面四太还在啊哟啊哟的喊叫个不住,左说右说被劝进了内室,真是又气又急,他搞了半天,竟然一无所获,他感到疲倦,张口打了几个喝嗨,习惯性的搠在床上躺起,伸手在床上乱摸,没摸到,方才想起自己已立志戒烟,烟具已经锤的稀烂,陈如舟像床上有刺一般,一个鲤鱼打滚般的站了起来,两手抄在背后慢慢地踱着,踱了一会儿,越觉自己打不起精神,焉搭搭地坐在红木太师椅上,但玉玲坐在梳妆台前,尖着葱白细嫩的手指梳理着满头的青丝,她轻柔的梳理,生怕梳子会将发丝扯掉。梳好头,照着镜子端详了一会,觉得满意了方才回头眸向陈如舟一笑说:

“如舟!你又何苦自寻烦恼,让四老太婆,吴鱼天管着吧,这两年不也就过去了,天也没有塌下来。”

陈如舟刚才的一股冲天的锐气已经剩下不多了,他漠然地瞥了但玉玲一眼,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但玉玲给陈如舟重新削了一个梨子放在瓷盘中,端在他的面前说:

“如舟!麻乡约偌大的家业,他们是搞不垮的,自己身体要紧吗?来!我喂你!张嘴!”

陈如舟低头不语,拿出香烟一支接一支地抽,一会儿口干舌燥,不单打不起精神,反而慢慢地浑身酸痛难忍,挨了一阵,好似有千万只小蚂蚁在周身乱咬,他知道是鸦片烟瘾发作了,他紧咬牙关,但玉玲见陈如舟又是眼泪又是鼻涕,周身颤抖,关切地说:

“如舟!受不了老!暂时就不要戒烟吧!”

但见他白色绣花手绢上已擦满了鼻涕泪水,但陈如舟还是强打精神说:

“男子汉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烟戒定了,决不落人耻笑。”

但玉玲坐在陈如舟的衣兜里,双手柔情地搭他的肩上说:

“如舟!看你现在难受的样子,我心里也难受,近来身体又不好,偏要戒大烟,我看要戒,等你以后身体结实些再戒吗!”

她看陈如舟默不作声,以为他心动了,撇撇着鲜嫩的小嘴说:

“喏!看!我平时给你准备了一套烟具。”

果然,玉玲从衣柜的抽屉里拿出一套崭新上等烟具来给陈如舟看,陈如舟却硬着心说:

“不!我说话算话,鸦片烟我是决心不再抽了!”

但玉玲也感到惊讶,想不到如舟的决心这么大,她只好把崭新的烟具放回衣柜里捡好,又坐回他衣兜里,噘着猩红的小嘴说:

“如舟!既然你下定了决心,我也不再劝了,也好……”

陈如舟的鸦片瘾顿时来登了,不单浑身难受,而且象打摆子一样发起寒热来了,忍不住失声叫唤起来,玉玲心痛地说:

“如舟,郎个了吗?”

“哎哟,哎哟……,我冷,我冷,受不了啦呀!”

但玉玲穿着单纱裙子都觉得热,如舟却瑟瑟叫冷,玉玲温柔地说:

“如舟!我看是烟瘾发作了,熬不过,先抽几口烟缓解一下吗!”

陈如舟实在是无可奈何,微微点点头,玉玲马上准备,拿出烟具,点上鸦片烟,股股沁人心脾的清香飘溢在空中,如神笛吹凑般荡漾,他急不可待地趴起来,猛吸几口,果然不单症状全无,而且精神顿时也的抖擞起来,飘然如仙,这一顿,竟比平时多吃了三钱方才过瘾,不觉神思困倦,歪在床上,朦胧睡去,真是:

烟枪即铳枪,自打自受伤。

多少英雄汉,弹死在高床。

一天的愁气没处诉,那有心思巫山云雨,话又说转来,自古骏马却驮痴汉走,美妻常伴拙夫眠,月下老偏偏要这般配合,那时,婚姻也是一桩买卖,凡事也由不得但玉玲作主,只由她父兄说了算,那天见到伙计霍仁帆,心就一下子变了,大凡女人要变心,不与男人一心一计,随你斩钉截铁的刚毅之夫,也难猜度她暗地里的事,自古男治外而女治内,往往男子之名都被妇人坏了者为何?都是因为御防而不得其道,这其中的道理在乎容德相惑,缘分相投,夫唱妇随,方可保其无咎,若似陈如舟般落魄飘风,漫无纪律,刚尚无力,而欲其内人不生他意,那才怪呢!真是:

莫道佳人总是痴,惺惺伶俐没便宜。

只因会尽人间事,惹得闲愁满肚皮。

空肠满怀心腹事,满堂诸子无人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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