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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回(2)

霍寿泉回到家中一咬牙硬是把围积下来的几石老谷变卖了,请个裁缝在家裁剪,做一件绿花棉袄,红花棉袄,几件单衣,鞋袜等件叫裁缝做好,到了十七日的那天,章大爷已是将镜子、灯台、茶壶、盆桶、两个枕头,做了一担请人挑着,霍仁帆去掉平时的包头,身着一身中山装,头戴皮帽,将备好的娶新娘的礼,装成一个口袋,同去迎新的人,都是相邻相亲的四周邻居,另外背着一包煮熟的糯火团,热气腾腾,稻香四溢,卣好的团鸡五只,脱骨化肉,前行者吹奏声笙,随行人唱起山歌,欢天喜地的前往章淑华家,有熟人或来观围者,则糯米饭捏一坨,鸡肉撕一块散与他们吃,章淑华重新化装穿戴,吕梅带着六、七个堂客,给她从头到脚换上崭新的衣服,姑娘家都善针工,讲究衣饰以及精巧的刺锈衣裳,装点得五彩缤纷,鲜艳动人,用白、红色条盘扎于头,勃子上缀以翠珠,晶莹夺目,慢慢梳理发辨盘结于头,脚着绣花鞋,下着百花裙,头上盖红布,霍仁帆后跟男宾来到相互叙礼寒喧,然后叩拜章家祖宗,也是湖广真四川来的,三拜五叩首,新娘出来,女宾们个个夸讲,欢天喜地,马上给新娘一把纸油伞撑遮着盖头,静立在旁边,等候送亲人些到齐,然后全体人员才整队出发,迎亲者和送亲者,一主一宾陪同,新郎、新娘尾随其后,仁廉高喊:

“起!”

一时间,鞭炮齐鸣,芦笙齐凑,女宾齐唱:

“金鸡开声分阴阳,女儿开声哭爹娘。

闹热不过花园树,伤心不过女离娘。

年年有个二月二,天天有个天明亮,

往朝天明我无事,今朝天明惊四方。

惊动自家不要紧,惊动爹妈把心操。

惊动哥嫂起得早,惊动六亲来得忙。”

淑华前几天也有人教唱,本人又聪明,自然记得,开腔就唱:

“太阳落坡映荷花,众家姐妹到我家。

左脚进门看陪奁,右脚进门看针线。

我无针线你莫说,我无陪奁你莫笑。

大的表姐在眼前,细的表姐等三年。

下次特来吃你酒,一来看你好陪奁。

二来看你好针线,三来看你绣花鞋。”

众妇宾听罢嬉笑一片,齐声唱道:

“新大姐,逗人爱,象牙梳儿巧打扮。

梳的一个盘龙髻,穿的一双绣花鞋。

上穿披肩好美貌,上轿收拾辞爹娘。”

“上轿!”

“起轿!”

淑华进轿,仁帆扶着她,众女嫔齐声歌唱,鼓乐齐鸣,笙芦齐凑,女宾唱道:

“大轿客,小轿客,长了背疮抬不得。

哨呐客,哨呐客,长了蛾子吹不得。

抬大轿,吃马屎,打大锣,吃糠壳。”

老妇人们整日的劳作今日也来了兴致,露出了久违难见的笑容,她们经年遭受着生活的煎熬,劳动的折磨,唱道:

“女儿上轿是火炕,那乘花轿坐不得。

大轿是个催命鬼,唢呐是个阎王爷。”

鞭炮齐鸣,笑声一片,轿声喊起,抬了几步便到了霍仁帆家中,合家大小,通街的人都来观看,新娘下轿跨进大门时,还要经过绕胯公鸡方能胯进门,事先有一个人在门内握着一只公鸡,待新娘刚到跨进门坎一只脚时,迅速将鸡从新娘胯下穿过,外面又一个接去,人来客往,算起来还是穿草鞋的居多。送的礼,也不过是土产鸡蛋等,倒也络续不断,顶多一百铜钱再多亦没有了。章大爷叫个夫子挑着奁装到门口内放下,霍寿泉心里着实不安,赶紧迎上去请老哥子坐下,何氏赶紧从柜台里面一个罐内倒出几块橘饼,两块桃片再倒了一杯茶,双手端到章大爷的跟前放下,笑道:

“大哥硬是仁义呀!”

“兄弟媳妇也不用客气,这些本是我自己的事。”

说完坐下喝茶,各位客人由司仪导着到预先安排好的正方形桌上坐下,正客都拿出礼信,无非都是些袍哥弟兄,三亲六戚,街邻四舍,霍寿泉满脸堆笑着招呼就坐,大家依序而坐,司仪张先生朗声念道:

“日吉良辰天地开张,新人到此车马回乡。

娘家车马请回程,婆家车马来相迎,

一张桌子四方角,当中奉起一炷香,

四周雕起银牙板,八方招来贵宾客。”

说罢手舞脚蹈,庄严肃穆地念道:

“姜太公在此,诸神回避,上上大吉,大吉大利,杀鸡放炮!开席!”

邻家的小儿欢天喜地燃起鞭炮,霍寿泉招呼拿烟,上茶,端菜,也是霍家也确实贫寒,席上每人一支烟,一杯茶,一碗酒,八大碗,旁观者也散烟、敬茶,陪同的人给坐在身边的客人拣菜添饭,客人则双手捧接,彬彬有礼,霍绍泉忙完来到新郎仁帆前说:

“还不快来认丈人!”

霍仁帆与章淑华静静地并列而坐,赶紧过来给大爷作了个揖,大爷不由开心大笑地说:

“不要客气!从今往后便是自家人了!外孙女也是命苦,而今也好了,我死去的女儿也该瞑目了!”

到了时辰,店里面拿了一对长长的红蜡烛在房中央,要是平时里,菜油灯也在夜间拨得小小的微亮,每枝蜡烛上插一朵通草花,又请了两个女宾把新娘子扶了过来,先拜了天地,双亲,然后双双才坐上早已准备好的一席宴,霍寿泉先倒了一杯满酒,站了起来,对着神位天地君亲师的牌匾,毕恭毕敬地斟了酒,再满满地倒上一杯酒,双手捧在手中敬洒,请章大哥坐在上位坐着,他说:

“亲家!亲家母!小女年纪尚幼,不知礼数,她父也不知音讯,一些赔嫁的东西也没有,把我羞的要不的,若说起来妹儿的命也是苦的,话又转过来说:妻贤何愁家不富,子肖何须受祖田。妹儿也是贤惠的,夫妻二人,和和气气,一家一汁,小两口将将就就过日子吧!”

“章大爷!你放心吧!我一定对她好!”

“妹儿也算个娃!有啥不周之处,姑爷你多指点她,人怕老来孤,谷怕年时风,二口子只要同心同德,何愁不白头谐老哇!”

旁边的人说;

“大爷!你也担心了,小哥聪明伶俐,憨厚老实!莫得事!”

大家你一言,我一句,其乐融融。当晚,天色沮,章大爷大醉而归,仁帆、仁廉左右架扶着回了家才回来,霍寿泉八分醉了,脸上红红的,伸手抓杯子,抖抖的几次都抓寻不着,抓着了便一饮而尽,舒了口气说:

“幺儿呀!我也不容易供养你到而今,到了今日总算了我一桩心事,成就了你的亲,我从明日起,就把铺里的事即刻交付给你二口子,一切买卖,赊欠、存留都是由你自己主张,我也老了,累不起了,只好坐在铺子里帮你照顾,你只当寻个老伙计罢了,么儿媳妇是个好人,只愿你夫妻二人笑笑和和,白头偕老,多子多福!”

说罢,又倒一杯,一饮而尽,乡亲客人各自有说有笑吃着,男宾大都酩酊大醉,东倒西歪地散了,母何氏说:

“当家的!少喝两口吗?”

“爸!不要喝了,睡觉吧!”

仁帆把老子扶上床方才出来,司仪立于正堂朗声唱道:

“天色已晚,新人进洞房!一进屋,把门跨,就要我来说四言,早生贵子把香拜,子子孙孙享荣华。“

至此礼成,新人入洞房,霍仁帆对夫妻之事早已洞习,自吕梅几次勾引入巷,早已臊火烧身,抽空便到城内的几家窖子混,那些的婊子见是童子哥儿,枪硬如铁,争着要他,宁愿少要几个钱,把他调教得如同老手,七十二式,样样精通,吹拉弹唱,无不会做,仁帆把淑华扶上床坐着,慢慢地掀开盖头,一看淑华长得粗眉小眼,鼻梁异常端正,似悬胆挂壁,鲜润的嘴唇小巧玲珑,眼底闪烁的光辉令人愉快,给人热情坦率,慈祥,温柔的感觉,苦命的人,家务活早已学会,他俩凑得很近,仁帆闻到她女人身上飘来的一股沁人心脾的,淡淡的清香,她那红彤彤的面孔格外娇艳,他不由一阵莫名的热潮冲动,忍不住低下头在她那鲜润的嫩唇上轻吻,她一惊一楞,心中惊喜交加,羞涩地扭过头去捂住脸,来得太突然了,但是也是她久已期待和憧憬的事,她的感受即复杂又甜蜜而又慌乱,莫名其妙的恐惧一齐涌向心头,悲喜交织,那更多的是少女情窦初开时的幸福感,刚才的举动不过是本能忸怩作态,仁帆一把抱住转过头来她那圆圆的苹果脸上带着一层忧郁的神色,紧紧地皱着两道眉毛,显得有些紧张,梳得紧紧的小辨,平时里都是爷爷梳理,长大了自己梳理,她的容颜极为娇嫩,面色是自然的优美,天真纯情的眼睛在淡雅中不失她的处女美,仁帆也正值风华正茂,英姿飒爽,锐智的眼神,标致脸胧无不表露出青春的活力,仁帆问:

“淑华心慌吗?”

“哥!我不心慌!”

“你别怕!”

“嗯!”

仁帆早已心燎火热,热血沸腾,淑华虽不会知书识字,但却郁德柔婉,禀性温和,贤淑质朴,脸上不由红潮一片,犹如三月牡丹红似火,她一面低着头弄裙子,又一面咬着衫袖口,咬得袖口儿咯咯驳驳的响,仁帆这小子早已不够解馋,淑华可是处女,头一回,那里懂得起,扭扭捏捏,任由仁帆枕上绸缪,被中缱绻,真是:洞房花烛牡丹血,金榜题名高升时。两个如鱼得水,似漆投胶,那深情蜜意的活儿整干了一个时辰,言不可尽,打熬不过,方才睡了,仁帆将一只胳膊把她枕着搂在怀里,犹如软玉温香一般,酥脸相贴,胸儿相温,品尝甜舌,甘甜殊异,沃肺融心,灵犀春透,再干一度,方才恍恍暝暝中睡去。真是:初相会,可意娇,虽不是月貌花容,风尘俗世中也是绝品稀少,有待赞曰:

青梅竹马相怜爱,枕设鸳鸯被伸褥。

不啻镜中鸾凤和,好似花间蝴蝶舞。

今宵胜把银缸照,只恐相逢是梦中。

云窗雾阁深深许,葱性兰心款款呼。

相怜爱,倩人扶,神仙标格世间无。

山妻寒舍情如火,美满恩悄情不如。

天之配合一对儿,如鸾似风永团圆。

赤绳缘分莫疑猜,贪溅夫妻恩似海。

鱼水相逢从此始,两情愿保百年谐。

第二天一早,母何氏在那屋里嚎啕大哭说:

“老哥也!你郎个老毛病又犯了,昨日要是少喝几怀,也就没有这些事……”

小两口赶紧起床,穿衣来到床前,见老子二眼直直,口角歪斜,唌痰四溢,瘫在床上,一动不动,面目惨白,屎尿不禁,中风病犯了,仁帆对哥说:

“哥!赶快拿钱请个郎中!”

仁廉拿出钱来一起上街,请来郎中,诊了脉,开了方子,仁帆上街称药回来,淑华、吕梅赶紧熬药,一连三日,吃了下去,昏厥的人也慢慢苏醒了,却是淹淹一息,将息几日,再吃药下去,却石沉大海,病情一日重似一日,饮食也渐渐稀少,有一阵昏厥的,又一阵觉得明白,那日霍寿泉清醒了,自知病不得好,叫来儿子说:

“我这病也到了头了,眼见得望天的日子,今日却翻了老病,我一生是个无用的人,一块地也不曾留给你们,两间房也没有了,你也饶幸进了一个学,会进上层也不可知,但功名财钱,到底是身外之物,为人德行是要紧的,我看你在圣人书中用心,极是难得,断不可因后来日子略过的顺利些,就滋生一肚子的势利,淑华也是穷人家的女子,吃过苦的,万万不可贪富贵而攀高结亲,色欲毕竟害人之物,你二个哥哥都是混账,到底还要敬重他,象待我一样……”

话未说完又昏了过去,无可奈何,合家大小都哭,只好拿钱抓药,熬了喂灌,钱粮用尽,仁帆对母说:

“妈!这样子不是办法,明日我准备下重庆,到麻乡约找点事干,也好补补家用!”

“哥!你走了我怕!”

“淑华不怕,有哥,母、嫂在!”

“你能找到活路干吗?”

“先生与麻乡约老板有交情!”

那时麻乡约在大溪沟设总号,綦江虽是四塞之地,出门求生也不易,天府之国,只要风调雨顺,事农也可得温饱,天灾人祸,生意清淡,确属无可奈何之举。

那天清晨,霍仁帆顺搭盐号的船下重庆,他跪在老子床前磕了三个头,止不住两泪交流,霍寿泉似乎明白些,不过也是恍恍惚惚,口鼻歪斜,把手挥了挥,竟自睡了,吕梅说:

“兄弟!这双鞋是我平日里纳的,你拿去。”

“大嫂!淑华还小,凡事不懂,多教她!”

“一家那说二家话!”

“人争一口吃,佛争一炉香!在家千日好,出门时时难呀!幺儿!你自己照顾自己!菩萨保佑我儿!”

“妈我知道了,哥!我去了,你便是家中顶梁柱了。”

“兄弟!你放心吧!”

妈已是眼泪花花抱住幺儿不松手,哽咽得说不出一句说来,夫妻二人眼泡里包含着眼泪,恨不得马上就要哭出来了,仁帆咬咬牙硬着头出门。夫妻二人来到码头,盐船上装满米与山货,可以上人了,夫妻更是难舍难分,眼泪汪汪,有首山歌唱得好:

送郎送到桥当头,手把栏杆望水流。

滚滚长流归大海,我郎早去早回头。

霍仁帆忍俊不住泪流满面地抱住她说:

“淑华X去吧!找到钱我就回来!”

“哥!多注意身体,不要凉了!”

“知道了!”

可怜的淑华一泡眼泪擦了又擦,最后还是依依不舍分手而别,朝霞欲曙未曙,朦胧隐耀,仁帆洒泪登船,船缓缓地驶离岸边,舵手伸长臊子喊:

“喊起0起!”

年长的纤夫,先干咳二声,清了清喉,伸开喉咙唱:

“腰杆要打伸哟——嘿作!

拉起莫放松哟——嘿作!

两脚要跪地哟——嘿作!

鼓劲朝前奔哟——嘿作!”

真是: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

世上万般哀苦事,无非死别与生离。

别后谁知珠玉剖,海誓山盟天共久。

偶恋山鸡辄弃鸾,从此村妇泪暗流。

君过秦楼几回首,纵便新人胜旧人。

山野粗饭农家妇,厮守到老不须愁。

船渐渐远去,淑华把头一扭急急地回到家中,倒在床上咿咿呜呜地痛哭起来。

霍仁帆与淑华挥了挥手,见她哭着跑了,大声喊了几句,挥泪而别,难舍难分,格外难过。他木纳的坐在船上,对自己的命运和前途茫然无知而无比愁怅。水流沙岸,四山远去,乱峰森罗,丹枫疏密,焕赤腾丹,斗锦载霞,落照拥树,映叠尢异,晨风轻轻吹来,綦河岸边那一群群袒胸露背的纤夫拉着纤绳拼命的挣扎前行,綦城渐渐远去,豆大的汗珠在他们那古铜色的皮肤上流淌着,南山尖顶露出了太阳,霞光万道,露珠反射出七彩晶莹的亮光,野花渐渐绽放,林中的鸟儿成群飞出,去寻找一天的粮食,纤夫那铁钳般的粗手紧紧的抓着纤索,拼命向前。其下水流沙底,濡足而平。

原来綦河是古夜郎僰溪、古称南江,是长江的水系支流,发流于贵州桐梓县华山乡花坝火盆洞。纵横千里,波涛滚滚,翻山越岭,奔腾而来,涓涓细流相汇成大河,奔腾彭拜,曲折东去,所到之处人民饮喝,田园灌溉,河道多为群山所束,蜿蜒曲折,两岸风光荟萃,峡谷连绵。远近峰峦,青紫万状,自古以来,綦河上滩多水急,船多难行,俗话:“綦江滩连滩,十船九打烂”,第一要数独石沱,石高近三丈,但见一堆高耸的怪石似尖刀般地直插云天,横亘江心,突立水中,洪水来临则浸水中,枯水时则露出水面,一江怒水奔泻倾入长江,突遇这横亘江心的独石沱的阻拦,但见江面水花飞溅,旋涡千转,烟雾缭绕,远远便听见江风呼啸,激流中瀑发出雷鸣般的怒吼声,使人惊心动魄,望而生畏,水滴溅来,乘客们纷纷进舱,老船工手握着烟杆,光着脚,满身的臭汗味与烟味、酒味,头上扎着白帕,身穿幺贰叁大档裤,笑眯眯地说:

“兄弟!怕啥子?若是遇到雷雨天,那才咳人呢!此独石脚下有一深洞,渊碧深泓,洞中藏有一似龙非龙,似牛非牛,尖角撩牙的怪兽。凡是打烂船落水的人都是有去无回。相传古时候有一秀才赴京应考,路过于此而犹然吟诗:

乱石江中一称沱,江河作称又如何?

暂把明月当钩挂,称看山河有几多。”

“好诗!”

这时船已过了独石沱,舷外传来优美高亢的歌声:

“正月荷包绣起头,绣起荷花包耍风流哟。

千针万线妹辛苦,送给情哥解忧愁哟。

二月荷包绣白纱,妹劝情哥莫贪花哟。

你去贪花奴吊死,黄泉路上会冤家哟。”

“喂!刘二哥!今天拉了好多哟?”

“五千多包!”

十几只大船从下游一字排着,浩浩荡荡,几百名纤夫拉着纤绳,所有的船都靠在一边,为首的船桅杆上打着一面大旗,上书:綦岸边盐记。每艘船上均有盐防军来回巡逻,荷枪实弹,但见乱石峥嵘,奔流暴迅。纤夫们似钢钳般的手紧紧抓着梭石,穿着破烂草鞋的双脚总是使劲地蹬着每一处突兀的乱石棱,肩上的纤绳深深地勒进肉里,一个个纤夫们痛苦的脸上饱含着那坚忍的信心,身躯似水牛般的强壮,人若鳄鱼般行走的样子,在嶙峋的乱石上贴近石面,用尽吃奶的力气爬行着。船头船尾的舵手拿竹竿抓竿用力地撑着江边乱石,竭尽全力的支持和配合岸边上拉船的纤夫,同时必须控制船头偏向江心。因为急流的力量稍不注意就会将船掀翻,并将岸山上的纤夫拉翻入激流中,所以他们必须协作,一鼓作气地将船拉过独石沱这个凶恶的险滩,两岸壁石上的道道纤绳的磨擦痕迹,见证了多少个世纪的纤夫血泪。

盐船过后,日光遍酒在群山之中,中午时分已到西湖与清泊之间的墨斗沱,河面豁然开朗,水面平静如镜,岸边竹树郁郁,倒影山水,山上野花,姹紫嫣红,岸上人家的妇人们衣着艳丽,前来打水,洗衣淘米,嬉声一片,竹林深处一泉流出,渊碧深沉,黑色如墨,长达数丈,状似墨斗线,积成一泓渊黛,一到夜晚,鱼民们便来此捕鱼,若运气好,常有得鱼达千百斤,白日里则清碧涵空,深不可测,而水珠舋舋上溢,游鱼可数,乡人岸边建望江亭,江津人戴天颜见格式幽雅而赞曰:“望江楼,望江楼,望江楼下水悠悠,今古不甚愁。

江花月,江月秋,江花江月几时休,携酒独登楼。”

离开西湖场已是午后,直下黄泥场,群山之中,苍松翠竹,鸡声人语,俱在翠微中,古树参天,悬崖陡壁,鸟飞虫跃,山间石壁上刻:

“天下大乱,此地无忧。天下大旱,此地薄收。”

山中到处是清澈的泉水,深碧澄莹,干甜禀冽,乱波从深窈中流出,遂成滔滔之势,润泽良田,永保丰收,农夫绅粮年年笑脸,人民安乐。

霍仁帆乘船来到望龙门,下了船,虽说是水急滩多,行走烦难。也不过一天的行程。回头一望,风和日丽,碧空如洗,两江汇流,荡水横骞,如卧龙蜿蜒。江深流速,其势汹涌,好个重庆城:只见长江千帆竟渡,两河岸边泊舟鳞次,遮天蔽日,纤夫们号子声阵阵,此起彼伏,空谷回音荡漾,码头上的苦力上上下下,摩肩接毂,熙来攘往,一片繁忙,居民濒江瞰流而不下万家,高下鳞茨,悬阁吊楼,曲户旋分,千门万牖,招幌缤纷,老板帐房,摇扇喝茶,喜笑颜开,远远望去,但见长江浩浩荡荡,浑赤如血,奔涌而去,嘉陵江则碧波含绿,清澈如玉,荡荡而来,到朝天门合流,如赤青二龙绞在一起然后滚滚东去。水天浩荡,对岸山峦叠萃,烟雾四塞,雾气氤氲,上了一坡梯坎,只见五步一阁,十步一楼,梵宇宫衙,气势磅礴,有钱人坐着滑杆、轿子、无钱徒步行走,酒店,客栈幡旗招展,吆喝之声不绝于耳,也有那串着铜铃卖膏药者叮叮当当之声四起,霍仁帆走上正街问一路人说:

“先生!麻乡约在那里?”

“酗!我看你身体单薄,到麻乡约抬滑杆吧,可能抬不起哟!照到这条路对直上坡,再下坎到大溪沟便到。”

“谢了!”

霍仁帆顺着路走,果然是上坡,又下坎,途中扛担络绎,车骑相望,擦肩接幢,酒楼上宾客满座,划拳猜令,酒肉飘香,妓女楼上,欢声笑语,花枝招展,吆喝声、喧闹声,戏楼上的击鼓打锣声,此起彼伏,走了半天到大溪沟。整个正街都是麻乡约的,正殿巍峨矗立,青砖碧瓦,气势宏伟,金碧辉煌,艳压群楼,门额一扁金字铜底招牌“麻乡约”三个大字,耀眼夺目,两扇铜铸大门不同凡响,门楣精碉细琢的是川戏连连,八仙过海,各显神通,翩翩如也,天神龙王,活灵活显,栩栩如生,大堂里外,熙来攘往,毂击肩摩,那进出的轿子,滑杆,更是络绎不绝,如蚁搬家。进入大堂、四方井、百柱千门,悬列其中,曲房邃阁,列户分窗,玲珑宛转,无不透明聚隙,轩豁透爽,八窗掩映。

客人来来往往,门庭如潮,有钱人坐轿子,平民则坐滑杆,两根斑竹做竿子,两竿间距两市尺,两头捆以木板放脚,座位上撑着布蓬,以避日晒雨淋,一架滑竿两人抬,轻便快当,转弯抹角,灵活自如,平原大坝,崎岖山路均可行走,夫子坐在柜台后,来往客商络绎不绝,凡来客人自有知客专门搞接待的,那知客是长相清洁的,穿着光鲜,见人说人说话,见官说官话,知客是不做其它事的,专门招呼客人,一客人进来,知客马上搭白说:

“客官!请坐!上茶!”

跑腿赶紧端来盖碗茶,急步如飞,知客满脸堆笑地说:

“我们红、黑两起都拾,红是抬活人,黑是抬死人,客官上哪里呢?”

“撞你妈的鬼哟!看到老子是活人……”

“客官冒犯了,对不住,对不住……”

知客赶紧赔小心不是,以手还摸抚客人的衣服,客人喝了一口茶,气才消了一半,说:

“老子运气来登了,要到成都去当官,好多钱,几天到?”

“客官!恭喜!恭喜!由重庆起程至成都约需十二天,轿费为十三元,若是雨天顺延,轿行有言在先,赶站不赶伴,行程五、六天时客官应给轿夫打牙祭一次,不多,每人半斤猪肉,如遇险路和翻山越岭时,还需打一次牙祭,肉量由客官自定。”

“好说!只是不要误了我的行期!”

“客官定了!”

“定了!”

掏十三块大洋,夫子收了大洋,喊到:

“王狗!李猪!”

“夫头!”

“这位客官上成都,一路注意安全,清洁卫生每人用鸡毛掸子多打扫几遍。”

“夫头!这是自然的,何须杂服!”

夫头见生意成交,即开出红单,上面注明轿子起吃地点,同行数量和轿夫的姓氏,人数力资以及随带行李件数,交由客官,以备随时点验,待抵达目的地后,客官在此清单上签注意见,退给轿夫回交轿行,方才手续清楚。客官坐上轿子,王狗在前,李猪在后,抬起,为了动作协调,前后合脚,快慢得当,行止一致,二人喊起了点子,其音节押韵,顺口流畅唱起:

“哎!起!起!

平洋大坝,不要害怕!

平洋路,快走几步!

平路轻松,后面跟踪!

抬头高望,要跋坡!

陡坡陡上,力要用上!!

懒洋坡,慢慢梭!

稀泥巴,不踩它!

溜得很,要抓紧!

……”

王狗、李猪抬着客人而去,霍仁帆看在眼里,几个夫头看见他,却爱理不理,知客都是眼尖之人,一看打头使知是不是客官,霍仁帆便问:

“大哥!我找一下你们老板陈洪义!”

“嗫!你酗癞八狗打呵欠——好大的口气,大老爷是谁人都能见的吗?走吧!”

“哥子!我有老师引荐信!”

“哎!我说:我一天要见象你这种死缠不要脸的人有多起,都说有引荐信,滚吧!”

“我老师是杨建廷!”

“什么?”

一人身穿绸缎,光彩四射的瘦子从里屋出来,问到:

“你说你老师是杨建廷?”

“管事!不要听他吹,一天到晚我要遇到好几个这种人!”

“吹不吹拿出引荐信便知!”

原来此人便是麻乡约总管事吴鱼天,人称袖珍算盘,随身携带的象牙银框小算盘随时摊在手板心上拨弄,得心应手,此人薄嘴皮,白净皮肤,大眼睛,年龄也不上五十岁,十指快捷如闪电,没有一帐房先生算得过他,原来陈洪义已老了,全部业务交由继室陈四老太婆与吴鱼天主持经营。霍仁帆拿出信来,吴鱼天接过一信封,抽出一看:但见其言辞神彩飞扬,博古论今,书法笔风飞动,字体苍劲有力,一纸千金,吴鱼天不由惊叫:

“此非常笔也!你叫什么名字?”

“霍仁帆!”

“噢!跟我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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