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人之痴
词人之痴
诗词是情感的抒发,也是情感的积聚。好的诗词都以充沛的情感感染心灵、动人心魄;优秀词人也必是情感丰富的痴情之人。
之一:李煜
南唐后主李煜被人誉作“词中之帝”、“词祖”,这因为他是词初生期的代表人物,也因为他的词风华绝代。他是一个非常痴情的君主。
李煜非常宠爱皇后周娥皇。古代帝王,多是后宫佳丽三千,很少将全部情感寄托在一个后妃身上,而李后主却痴情于周后。
周后资质佳惠,美艳多才,与李后主琴瑟和谐,互为知己。据陆游《南唐书》载:周后精通书史,善音律,尤工琵琶。元宗(后主父亲)赏其艺,赐以焦桐琵琶。后主作念家山,后亦作邀醉舞。二人曾重订霓裳羽衣曲,后主独得其谱,乃与周后变易讹谬,使其清越动听,享誉后世。
周后又常弹奏后主的词调,极得后主赞美,这也成为后主作词的原动力之一。
从李煜早期的词作中,流露出对周后深深的喜爱和依恋,且看这首《浣溪纱》:
红日已高三丈透,金炉次第添香兽,红锦地衣随步皱。佳人舞点金钗溜,酒恶时拈花蕊嗅,别殿遥闻箫鼓奏。
此词把迷恋周后的情感,深宫香艳的情形,细致描写出来。再看李煜的《一斛珠》:
晓妆初过,沈檀轻注些儿个,向人微露丁香颗,一曲清歌,暂引樱桃破。罗袖裛残殷色可。杯深旋被香醪涴,绣床斜凭娇无那,烂嚼红茸,笑向檀郎唾。
后主把与周后的香闺韵事,儿女柔情,情真真意切切写了出来。“烂嚼红茸,笑向檀郎唾”,多么浪漫,多么柔情。
周后的多情,感动了后主的词笔,后主的词笔,渲染了多情的周后。
可惜世间“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当后主二十八岁那年,周后生病了。后主疼爱有加,关怀备至,朝夕视察周后进食情况,药也要亲尝后送进。为了照顾周后,李煜“衣不解带者累夕,如侍父母之痴。”然而,周后终被秋风吹去了,其时,“后主哀苦骨立,杖而后起,亦如其丧考妣。且将投井以殉,赖救之获免。又自制诔词数千言,皆极酸楚。”
周后葬于懿陵,谥号昭惠。李后主又血泪交迸书写词章,诉其悲悼哀情:
珠碎眼前珍,花雕世外春,未销心里恨,又失掌中身。玉笥犹残药,香奁已染尘。前哀将后感,无泪可沾巾。
艳质同芳树,浮危道略同。正悲春落实,又苦雨伤丛。秾丽今何在?飘零事已空。沉沉无问处,千载谢东风。
后主自失了他心爱的周后,悲痛殊深,从温柔沉醉的暖乡,进到悲哀凄惨的冷域,于是他的词也从“烂嚼红茸”而转变为“为谁和泪倚栏杆”、“秋风多……夜长人奈何”的凄凉调子,由香艳轻柔转为感伤悲切。
之二:苏轼
高歌“大江东去”,苏轼是豪放词的代表。但他又是情痴,痴情恰如东逝水,年年岁岁绕花前。
十八岁,苏轼娶了小三岁的妻子王弗。王弗娇小文静,敏而聪慧。苏轼夜读,她红袖添香,又于恰当处补缺拾遗。苏轼待客,她端茶送扇,过后又能指出夫之缺失。苏轼深爱其贤慧,更钦佩其聪敏。王弗对苏轼的俊逸多才亦是爱慕殊深。夫妻齐眉举案,相敬如宾;恩爱有加,相期白头。
“茜纱窗下,我本无缘;黄土垅中,卿何薄命。”苏轼王弗正应了这句话。恩爱夫妻只度过十一年岁月,王弗因病芳魂西归。苏轼悲痛欲绝,含泪书写悼文,在王弗的墓前仰天长叹:“呜呼哀哉!余永无所一怙!
苏轼又在爱妻墓前植松苗三万株,万缕相思万株松,日日夜夜守卿前。
由于过分悲痛,已在文坛崭露头角的苏轼竟然三年没有写诗,就是在殿试时也说不能赋诗,很看重苏轼的宋神宗居然奏准,让他径入二试。直到十年后,苏轼满含悲情,满含思念,为亡妻王弗写下流传千古悼妇词《江城子·记梦》: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 无处话凄凉。 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 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断肠处,明月夜,短松冈。
词句明白浅显,素朴无华,但却感人至深,因为字字含着血,盈着泪,是肺腑之言,痴情倾诉。此悼妇词可谓前无古人,后人若想超过,怕也万难。谁人才华敢比东坡?谁人痴情能胜东坡?
王弗英年早逝,殊可堪悲,但得东坡此词,可永远心慰九泉之下矣。
苏轼的第二个妻子名叫王闰之。她是进士之女,又比苏轼小十一岁,但却甘心嫁个苏轼做填房,爱的是苏轼的才华和痴情。苏轼性格豪放,不拘小节,不善周旋,故而仕途多舛,屡被降职流放,而且越走越远,直到荒凉蛮地。可王闰之毫无怨言,逆来顺受,专心相夫教子,与东坡同甘苦、共患难。
二十五年后,王闰之又病逝。苏轼万分悲痛,深情写下祭文:
“妇职既修,母仪甚敦。三子如一,爱出于天。从我南行,菽水欣然。汤沐两郡,喜不见颜。我曰归哉,行返丘园。曾不少许,弃我而先。孰迎我门,孰馈我田?已矣奈何!泪尽目干。旅殡国门,我少实恩。惟有同穴,尚蹈此言。呜呼哀哉!”
王闰之灵柩一直停放京西寺院里,十年后苏子由将其遗骸与东坡尸骨埋到一个坟墓里,实现了东坡祭文“惟有同穴”的誓愿。
苏轼的第三个妻子名王朝云。苏轼对她也是一片痴情,称之为“天女维摩”,视其为红颜知己。有一故事可见红颜知己的知和趣。“东坡一日退朝,食罢。扪腹徐行,顾谓侍儿曰:‘汝辈且道是中有何物?’一婢遽曰:‘都是文章’,坡不以为然。又一人曰:‘满腹都是见识’。坡亦未以为当。至朝云乃曰:‘学士一肚皮不入时宜。’坡捧腹大笑。”
东坡写下一首《蝶恋花》:
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枝上柳绵吹
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
??? 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
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
词罢让朝云歌唱,朝云红唇末启,泪满衣襟。苏轼问其故,朝云说:“奴所不能歌者,惟‘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二句。因这两句显现世事无常,令人心悲。”
此词如谶语。没过多久朝云就患病去世,年三十四岁。苏轼为其写祭文,无一句表现男女柔情、儿女情长,而如写给一同道,一知己,充分表明朝云在苏轼心中的独特位置。
?? 东坡遵照朝云遗愿葬其于惠州城西丰湖侧,墓上筑六如亭以纪念。亭柱上镌有一副苏轼楹联:
不合时宜,惟有朝云能识我;
独弹古调,每逢暮雨倍思卿。”
东坡还为朝云写了墓志铭,称她“敏而好义”、“忠敬如一”。
那年东坡六十岁。自此,东坡一直鳏居未娶。
之三:陆游
陆游20岁时与美貌多情的唐婉成婚。二人诗词相和,情趣相投,十分恩爱。可惜婆婆不喜唐婉,强令儿子休妻,一对并头鸳鸯生生拆散。
十年后,陆游和唐婉在沈园偶然相遇,不由激起多年相思之情。别后陆游悲切难禁,在粉墙上挥毫疾书,写下凄绝千古的《钗头凤》:
红酥手,黄藤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此词极境念、凄切之情,令人痛彻肺腑。陆游一腔痴情,挥洒笔端。
唐婉思念陆游,再游沈园,见壁上此词,泪如雨下,当即相和一首:
世情恶,人情薄,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倚斜栏。难!难!难!
人成个,今非昨,碴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询问,咽泪装欢。瞒!瞒!瞒!
悲思凄苦更胜陆郎,令人断肠。写完此词唐婉悲苦肠断,香魂一缕随风飘散。
清人舒位赋诗为陆、唐两位苦情作结,很为恰当:
谁遣鸳鸯化杜鹃?伤心“姑恶”五禽言!
重来欲唱《钗头凤》,梦雨潇潇沈氏园。
“姑恶”五禽言即封建宗法势力,是拆散鸳鸯化为伤心杜鹃的根源。人能拆散,情难割舍,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
此后陆游几乎年年到沈园追思唐婉,“放翁老去末忘情。”68岁陆游再来沈园,写下一首怀旧诗:
枫叶初丹槲叶黄,河阳愁鬓怯新霜。
林亭感旧空回首,泉路凭谁说断肠。
坏壁醉题尘漠漠,断云幽梦事茫茫。
年来妄念消除尽,回向禅龛一炷香。
林亭回首,泉路无人,幽冥异路,重见难期,惟心香一炷,向天默祷……
75岁这年,陆游再到沈园并题两首七绝:
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非复旧池台。
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梦断香消四十年,沈园柳老不飞绵。
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泫然。
唐婉梦断香消已四十载,沈园柳树都老迈不再飞花,此时陆游也近风烛残年,恐来日无多,但旧人难忘,思念如昨。
81岁,陆游梦中与唐婉再会于沈园,醒来写下情深意长记梦诗两首:
路近城南已怕行,沈家园里倍伤情。
香穿客袖梅花在,绿蘸寺桥春水生。
城南小陌又逢春,只见梅花不见人。
玉骨久成泉下土,墨痕犹锁壁间尘。
82岁,陆游追忆与唐婉在沈园照壁上的题诗,感慨唏嘘,又作七绝一首:
城南亭榭锁闲房,孤鹤归飞只自伤。
尘渍苔侵数行墨,尔来谁为拂颓墙。
84岁高龄,陆游再到沈园,再次追思唐婉,又是一首七绝:
沈家园里花如锦,半是当年识放翁。
也信美人终作土,不堪幽梦太匆匆。
此时陆游已近生命终点,但他那深沉、炽烈、永不磨灭的痴情之火却依然熊熊燃烧。一年后,放翁怀着对唐婉永久的思念辞别人世。
60年为一甲子,陆放翁寄情唐婉60年,年年追思,岁岁伤怀,至死不渝。放翁真乃痴人也!
之四、纳兰性德
词到清代,已颇式微,唯有纳兰性德独撑大旗,为枯寂词坛注入新风和活水。纳兰性德(1655~1685),字容若,号楞伽山人,满洲正黄旗人。他是清大学士明珠的公子,文学成就以词为最,尤以小令见长,时人誉为“清代第一词人”。他自幼天资聪颖,18岁中举;22岁中进士;24岁,自选词作《侧帽集》(后更名为 《饮水词》);31岁,患寒疾辞世。后人辑其词作342首,曰《纳兰词》。
纳兰词以情见长,多愁苦凄绝之作。王国维谓之“以自然之眼观物,以自然之舌言情,北宋以来,一人而已”。陈其年云“《饮水词》,哀感顽艳,得南唐二主之遗”。顾梁汾曰:“容若词,一种凄婉处,令人不能卒读。”“纳兰词”,可以说是清代词作的象征,亦堪称是婉约词风的最后绝唱。
纳兰词多情善感,因纳兰公子亦是多情痴情之人。
纳兰性德17岁时与两广总督卢兴祖之女卢氏成婚,两人情感甚笃,娇妻即是贴已又为知音。二人性格相和,志趣相投,诗词唱和,琴棋互慰,解语知心。新婚美满生活激发了纳兰的诗词创作。纳兰是康熙的贴身侍卫,经常随帝出巡,每次夫妻离别都恋恋难舍:“画屏无睡,雨点惊风碎。贪话零星兰焰坠,闲了半床红被。/生来柳絮飘零,便教咒也无灵。待问归期还未,已看双睫盈盈。”夫难舍娇妻,感叹柳絮飘零,咒也无灵,一个“念”字当头;妻不舍夫君,末问归期,已双泪成行,怎个“相思”二字了得!
行在羁旅,纳兰思念更如春草,渐行渐远还生:“ 独客单衾谁念我,晓来凉雨飕飕。缄书欲寄又还休,个侬憔悴,禁得更添愁。/曾记年年三月病,而今病向深秋。庐龙风景白人头,药炉烟里,支枕听河流。”纳兰于客舍中支起枕头,侧耳听着隐隐的水声,心思如水烟漠漠。写好了书信又犹豫,家中娇妻因吾外出担忧憔悴,如若收吾生病家书必愁上添愁,身体娇弱的她,如何经受得住呢?虽在羁旅,虽在病中,多情公子仍牵挂娇妻,关念切切。
无奈好景不长,婚后三年卢氏病逝。恩爱夫妻永诀,纳兰悲痛欲绝。
卢氏的灵柩停放在双林禅院,第二年才归葬祖莹。纳兰知妻胆小,经常夜宿灵旁,守护孤魂。深夜,他对着妻的灵柩含泪悲吟:“忆生来,小胆怯空房。到而今,独伴梨花影,冷冥冥,尽意凄凉。”
下雨了,深夜雨更添纳兰凄情愁绪:“心灰尽,有发末全僧。风雨消磨生死别,似曾相识只孤檠,情在不能醒。”“闷自剔银灯,夜雨空庭。潇潇已是不堪听。那更西风不解意,又做秋声。/城柝已三更,冷湿银屏。柔情深后不能醒。若是情多醒不得,索性多情!”
沉重的精神打击使纳兰在悼亡词中一再流露出哀惋凄楚的不尽相思和怅然若失的怀念。
情思恰似东流水,绵绵不绝。纳兰时常白日忆起往昔与妻的恩爱缠绵:“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立残阳。/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纳兰在西风中独立残阳,望萧萧黄叶,沉思往事:自己在酒醉时娇妻走来,轻轻将被子掖合。也曾与她玩赌书的雅致游戏,比忆书中词句,输者泼茶自罚,留得一衣茶香。这些琐事当时只道是寻常。如今想来历历在目,刻骨铭心,化为杜鹃血。
日有所思,夜有所想,娇妻时复入梦中。一天,纳兰梦见妻子淡妆素服,与他执手哽咽,临别时吟出两句诗:“衔恨愿为天上月,年年犹得向郎圆。”醒转来,他悲痛不已,题写了一首《沁园春》:“瞬息浮生,薄命如斯,低徊怎忘?记绣榻闲时,并吹红雨,雕阑曲处,同倚斜阳。梦好难留诗残莫续,赢得更深哭一场。遗容在,只灵飙一转,未许端详。/重寻碧落茫茫。料短发、朝来定有霜。便人间天上,尘缘未断;春花秋月,触绪还伤。欲结绸缪,翻惊摇落,两处鸳鸯各处凉。真无奈,把声声檐雨,谱出回肠。”
梦好难留,诗残莫续,奈何奈何!只得把声声檐雨,谱成相思回肠。伤出肺腑,情何以堪!纳兰此词,非其赢得更深哭一场,亦惹读者唏嘘不已。
“遗容在,只灵飙一转,未许端详。”于是纳兰拿出妻的画像描摹,可又见像泪出:“凭仗丹青重省识,盈盈,一片伤心画不成。”
梦中末见真切,还想复梦,但可憾的是,越想梦妻越难成:“谁翻乐府凄凉曲,风也萧萧,雨也萧萧,瘦尽灯花又一宵。/不知何事萦怀抱,醒也无聊,醉也无聊,梦也何曾到谢桥。”风雨中倾听着乐府凄凉曲,等待妻来入梦。但灯花瘦尽,人更憔悴,梦也何曾到谢桥。夫妻还是难相会。
“最是繁丝摇落后,转教人忆春山。湔裙梦断续应难,西风多少恨,吹不散眉弯。”
梦断续难,愁结眉弯,瑟瑟秋风吹不散。
纳兰公子是多情的心,多病的身,只三十一岁便驾鹤西归。临终前,他仍苦苦思念贤妻卢氏:“谢家庭院残更立,燕宿雕粱,月度银墙,不辨花丛那瓣香。/此情已自成追忆,零落鸳鸯,雨歇微凉,十一年前梦一场。”十一年前恩爱夫妻,甜蜜恋情已成追忆,如今零落鸳鸯各自凉,花香不辨,往事如梦,令人断肠。
吾也问卿,汝也问卿,“纳兰心事几曾知。”君也相知,卿也相知,纳兰“情在不能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