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五七章 自厌(上)

灾难过后的夜总是很漫长,幸存的村民纵使再过悲伤,也不敢在天亮前再踏出房舍半步。

乌渔村此时俨然成了一片凄惨安静的废墟,横七竖八的尸体,妖怪的人类的,从边缘一直蔓延到内部。

远处的山林已化为黑炭,浓浓硝烟向上蒸腾,原本澄澈的天幕变得脏兮兮,连星星的眼睛都被熏瞎了似的,在放不出多少光彩。

屋内,玄奘看着六耳用法术变出工具给悟空还有莫文治疗,想起她方才还有解除法术屏障,束缚三昧真火,不免面露担忧:“六耳,没问题吗?你一直使用法术——”

“放心吧,我已经不会因为动用法术走火入魔了。”六耳回给玄奘一记苦笑,末了,笑容变成愧疚。

“什么?”

“因为我发现我犯了个致命的错误。真正受到邪气影响的,是悟空的那一块妖灵。”

见玄奘等人眼中露出惊慌,六耳心底的内疚又浓郁三分。

她伸手按在悟空胸口藏着妖灵的地方,痛心道:“是我疏忽大意,竟没发现真相,这都是我的责任。”

几人大惊,镇定过后,脸色皆是凝重的阴沉。

敖烈追问:“可是你不是说,当时你也有过短暂失去意识,一心想要破坏的情况?怎么现在却变成是悟空的妖灵”

“那是因为悟空和我,不管是肉体还是力量的根源上都太过相似,导致悟空的妖灵在我体内几乎可以起到和我自身妖灵一模一样的作用。所以,我一时没能分辨清楚”六耳越说声音越小,最后抓着胳膊垂眸,万般内疚,“对不起,都是我疏的错——”

“你也并非有意,别自责。”玄奘拉住六耳的胳膊,劝慰道。

莫文顾不得脖颈上的疼痛,看着仍昏迷不醒的悟空,问道:“所以,实际上是师姐会在使用法术的情况下导致邪气扩散,出现魔化?”

六耳咬着唇,点点头。

“那没有任何解决的办法吗?”

六耳双眉皱成一个疙瘩,她紧紧抓着床上的单褥,眼睛移到不会和莫文对视的地方:“如果有,就不会发生之前用三昧真火帮她恢复的这件事。”

房间里的空气更冷了,烛火熹微,微弱的热量遇上几人内心的凉意,如同螳臂挡车,顷刻间就会被碾成粉末。

经历过刚才惊心动魄的意外,时至后半夜,每个人的身心都泛起许许多多的疲惫,无奈之下,等莫文和悟空的伤口都处理完毕,几人缩在房间各个角落,衣衫未解,合眼浅眠。

渐渐的,天空泛起鱼肚白,阳光挥洒,渲染出的却不再是往日的和谐温馨。

幸存者陆陆续续走出房屋,找寻到亲人的尸身,压抑整晚的悲伤成了幽怨哭声,萦绕在村落上空。

六耳在他们的啜泣哭喊里转醒,抬眼时竟发现悟空已经醒来。

她不知道醒了多久,正紧盯着自己缠上布条的右手掌心,从神情来看情绪已经平静下来。

可是,这份平静背后有份压抑克制的悲伤,它们浓烈、厚重,比那种爆发性的悲伤还让人动容,因为它令人不知该如何开口安慰。

六耳轻手轻脚走到悟空身边,没说话。

悟空也没说话,抬眼看了她一眼,又慢慢低下头,继续看着掌心。

粗布条上还有些渗出的血迹,不过已经干涸成乌红,稍一动,仍是阵刺挠的锥痛。

沉默持续了很久,悟空忽然没来头笑了声:“这误判的代价还真是不小,就连天狗血带来的锥痛和虚弱,也没能阻拦我发疯。”

六耳如鲠在喉,无法应声。

即便被玄奘莫文唤醒之初,满目惨烈的现实曾让悟空倍感震惊恐惧,但那终究会是暂时的。如今镇定下来,六耳知道,凭借她聪慧的脑袋,自己想明白来龙去脉根本不是问题。

不知过了多久,悟空再次打破两人间的安静:“带我去村里看看,行么?”

仅仅是一夜之隔,美丽宁静的乌渔村便成为了弥漫死亡气息的墓地。

破损的楼房极尽衰败之感,墙壁上沾染的血渍无声诉说着不久前发生的残忍。水中不再有渔船,那些本该忙碌的渔民成了永不会睁眼的尸体,被幸存者们一个个运送到特殊地点,准备安葬。

蝙蝠妖们的残骸无人愿碰,仍横躺在乌泯家外,蝠鬼的尸体已经彻底僵冷,只有双眼还是那样直勾勾,冷森森。

他那颗心脏还躺在地坑的边缘,沾满土灰,如今已有蝇虫循味而来,贪婪进食。

不远处的山林成一大片的灰烬,仿佛被人生生挖掉一块皮,那些黑压压的枯干和蝙蝠妖群们的焦尸活像伤口下展露的血肉,触目惊心。

悟空在六耳的搀扶下看着变样的乌渔村,半晌才壮起胆子问:“我没有伤到无辜者吧?”

“放心,你只对那群可恶的蝙蝠妖动过手,剩下的那二十几个无辜村民全都没有事。”六耳知道她在担心什么,想要劝慰,“就算手段残忍,但这群妖怪不也心狠手辣?他们罪有应得,悟空,你没做错什么。”

悟空的表情虽然因为没有酿下伤及无辜的大错而更显痛苦,但也并未疏解。

忽然,背后响起阿宝的叫喊声:“诶?悟空姐姐,六耳姐姐。”

两人连忙转头,看到阿宝抱着粗布席从乌泯家走出,正欣喜跑过来:“悟空姐姐,你没事了?”

可他被一双大手生生拽了回去。

“不许过去!”乌泯的妻子拉着阿宝大步往后走,语气十分焦急。

阿宝挣扎起来,很是不满:“为什么!”

乌泯妻闻言迅速看了悟空一眼,虽然短暂,但两人还是明显捕捉到那深深的戒备、恐惧和厌恶。

她匆匆收回视线,言语含糊道:“你别管那么多,赶紧给我过来,不许接近她们俩!”

熟料阿宝性子拗,硬是甩掉了乌泯妻的手,梗着脖子气愤:“你不告诉我就是不可以!悟空姐姐可是受了伤刚醒啊,我怎么就不能去看看!”

乌泯妻气极,眼睛再次飞快瞟了悟空六耳好几下,急得额头冒出了汗。

悟空眼看着两人拉扯,心头微动,在乌泯妻的急躁中突兀开口,声音不冷,甚至带着笑意,只不过是不知对谁的讥讽:“因为接近我这个怪物,说不定什么时候也会被剜心火烧,对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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