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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3回 能荒时代 下

第二天一大早,马天行拿上“家当”就来到煤炭仓库,门还没开,大概等到差不多七点才有人来。

马天行走过去问道:“大哥,你们这里请不请人干活?我是菜市场卖包子的那个老黄介绍过来的,我叫马天行。”

开门的是个中年男子,看了看马天行,说道:“老黄介绍来的是吧,他的老乡老张刚好想后天回去,本来我已经找了人,但看在老黄的面上,你顶他那份吧。不过,我们这里可是干体力活的,看你样子这么瘦弱,能行吗?”

“行,肯定行,我是农村长大的,体力活没问题!”听到有“戏”,马天行心想,别说体力活了,只要能解决吃饭问题,干什么都行!

“那好,就让你试试,什么时候可以来上班?”

“现在就可以。”

“行,那你先熟悉两天,后天正式顶替老张。我说一下,我们这里开工时间早上七点到下午五六点左右,包中午一餐,不包早餐和晚餐,不包住,试用期一个星期,日薪一千块。”

“好的,老板,那我现在就开工。”

“行,等会儿老张回来,我让他带你两天。对了,我姓刘,不要叫老板那么俗套。”

“好的,刘先生。”工作有着落了,马天行放下心来。

过不了一会儿,有七八个黑旋风一般的大汉来上班了,一个个膀宽腰粗,脸如灶君,再加上一身黑色衣裤,上面还有一块块没洗掉的污迹,要说他们不是拉煤炭的才没人相信呢!

“老张,过来一下。”刘老板叫了个“李逵”过来,介绍说:“这个是马天行,你老乡老黄介绍来的,顶你的位置,你带他一下。小马,这个是老张,你跟他熟悉两天。”

马天行和老张互相打声招呼。刘老板吩咐完以后,本来已经转头走过去了,又转回来,对马天行说:“还是叫你‘老马’吧,叫‘小马’不习惯,我们这里全是‘老字号’,你虽然年轻一点,但过不了几天就黑了,到时候谁也看不出来你多大。”

“好的,就叫‘老马’。”马天行心里想,老马就老马,反正又不是第一次,六七天前已经是“老马”了。

一帮大汉也不用分咐,每人到仓库里面推了辆三轮车,有的装蜂窝煤,有的装木炭,手套也不用,装完后就洗洗手。车把上挂条毛巾,既擦手,也擦汗,再扎个大水瓶,完了就往外拉。

马天行一边帮老张装蜂窝煤,一边听他讲要送到哪里。老张主要负责先烈路、沙河到广州大道北以西的那一块,他告诉马天行每天的路线,大概几点钟到哪里,该怎么走能安排到十一点半到十二点左右回来吃午饭,迟了也没关系,反正饭一人一份,然后下午又要送哪些地方;基本上每天的工作差不多,早干完早收工。

两个人又多装了一车,老张蹬一辆,马天行蹬一辆,然后出发。马天行也想到处看看,因为过去的一个星期他都是在淘金那一块,还没去过哪里。但是,出门口没多远,他已经吃不消了,那车煤实在是太重了,而且三轮车的方向也不是很好把,要不是十来岁的时候贪玩学过一会儿,那根本连方向也把不了。老张转过头来,一眼就看出问题了,笑着说道:“老马,不行啦?”

“没事!没事!”马天行赶紧回答,生怕老张回去跟老板说自己干不了。

“不够力就下地推吧,刚开始都这样,过两天就习惯了。”

“行,行,我推一会儿。”

马天行跟在后面,推一会儿,蹬一会儿,远远地落在了后面,真是“路漫漫其修远兮”!当熬到第一站时,老张很够意思,他向分销点介绍完情况后,先从马天行的车卸货,这样马天行的后程就可以轻松些了。到第二家店时,马天行车上的蜂窝煤卸完,他蹬着空车总算能跟得上老张了。

马天行留意一下沿路的情形,人流不多,有部分人踩单车,主干道上公共汽车还不少,车身是清一式的液晶板,小车就难得一见了,马路面没多少地方是完好的,建筑物都是年久失修的样子,烂尾楼处处可见,昔日大马路两旁楼宇外墙上的广告牌全没了踪影……整个广州已是今非昔比,繁华不再!

因为是两个人干一个人的活,早上的任务很快就完成了。回到淘金仓库时,还没到十一点,老张相当轻松,但马天行已是筋疲力尽,而且饿得发慌,因为他没吃早餐,“咕噜”一口水喝下去,直听得那水在胃肠里“哗啦”流淌!他想到老黄那里买两个包子来填填肚子,但实在是累得不想动了,而且过一个小时就有饭吃了,再忍一忍吧!他搬几个凳子靠在一起,躺下来休息一下,没到一分钟就睡着了。

马天行被叫醒,开饭了。他赶紧端过来一盆,饭上面盖了猪肉炒青菜,那肉香直透心肺!他一阵风卷残云,比饿鬼还严重!从未吃过那么多饭,从未有过的美味佳肴!一来是饿得厉害,二来是因为一个星期没吃过米饭,天天都是包子,他本来就不爱吃包子,只是没办法而已。工友们看到他如此吃相,都笑了起来。

“老马,肥猪肉好食咩?”这时,其中一个工友半开玩笑地跟马天行打招呼,可能老张告诉过他马天行是广东人,所以他说的是粤语。

“好正C正!”马天行听对方说的是粤语,感到很亲切,因为一个星期以来都没碰到过说粤语的人,就问对方:“兄弟,点称呼啊?边度人啊?”(怎么称呼?哪里人?)

“我叫陈启富,化州人。你呢?”

“清远人。点解来做拉煤佬嘅,禁鬼辛苦?”(为什么来做拉煤的,那么辛苦?)

“屋企廿卯田,廿卯谷,读书廿卯得,卯计个!”(家里既没田,也没谷,读书也不行,没办法)

两人聊了起来,虽然口音不同,但勉强也算是“同声同气”,所以也聊得很开心。

一点钟左右,工人们又开始了下午的工作。这时,刘老板拿着电话,一边讲一边从办公室走了出来。

马天行心想,居然还有电话,不是什么都贵吗?就小声地问老张:“老张,电话费贵吗?”

“还行,听刘先生说一个月三千块,包月任打。”

“包月?不分短途长途吗?”

“打哪儿都一样,卫星电话来的。”

“噢,这样子,高科技。”马天行突然想到什么,又问道:“对了,老张,一般家庭都有电话吗?”

“有部分有,反正又不是很贵。”

“那有电话簿吗?查号码那种?”

“有啊,我看到刘先生台面就有一本。”

“真的?太好了!”马天行心想,这下有希望了,要是儿子也有用电话的话,说不定能查到,下午回来找老板要电话簿看看。

老张只给马天行装了半车煤,自己则装了满满一车,然后又出发。这一次马天行能跟得上了,一来只拉半车,二来想着有机会找到儿子,劲也大了。

下午的任务相对轻松,四点钟左右两人就送完货回到仓库。马天行迫不及待地走进刘老板的办公室,正好刘老板也在。

“刘先生,可以借个电话簿查一下吗?我想找个人,看能不能查到。”

“可以,不过号码簿上只有政府部门、机关团体和公司的号码,没有私人的,或者你打看能不能查到。对了,打通后直接按0转人工台,免得听一大堆废话。”刘老板一边说一边把电话递了过来。

马天行接过,电话就是款新型的子母机,那子机就跟手机差不多,一看就知道怎么用。

“你好!请问可以查得到私人的电话号码吗?”马天行一接通人工服务就非常焦急地问。

“对不起,先生!我们只能提供机关团体和公司的号码,私人号码是保密的,无法查询。”

“但是我要查的是亲属,因为好久没见失去了联络,可以帮个忙吗?”

“实在抱歉,先生!我们这里查不到私人号码。”

“能有什么办法查得到吗?”

“基本上没有,除非派出所给你出个查询同意书,到我们总部去查。”

“什么同意书?”

“就是证明你和对方的关系,为什么要查,派出所同意后出具电话号码查询同意书,那就可以给你查了。”

“谢谢!”马天行这下真是无可奈何!心想,我连身份都没有,怎么证明?难道去跟派出所说我是六十年前来的?不被当疯子一样赶出来才怪!

刘老板看到马天行失望的样子,就问:“老马,查不到吗?”

“话务员说私人号码要到他们总部去查,但要派出所出个查询同意书才行。”

“那你去派出所写个同意书不就行了吗?”

“刘先生,我刚从乡下来广州,行李和证件弄丢了,连自己是谁都证明不了。”马天行实在没办法解释,只好这么说。

“你们平常没联系的吗?”

“没有。我们很多年没联系了,现在乡下的亲人也不在了,只好来广州找他们。”

“那你没有别的亲戚可以问一下吗?”

“没有了,除了他们,就剩下我自己了。”马天行已是语带哽咽。

“那老黄是你……朋友吗?卖包子那个?”刘老板又问。

“刘先生,我是前几天才认识他的。他老婆刚好回了乡下,他看我没钱吃饭,让我帮他打了几天工。昨天他老婆回来了,我就没得干了。他知道老张要辞工回乡下,就叫我到你这里来问问,看你找了人没有。”

“这样子……那你现在住哪儿?”刘老板关切地问。

“刘先生,我是……没地方住,晚上就随便找个地方呆呆。”

“怪不得你把衣服、毛巾和牙擦都带来了,原来是这样。”刘老板停了一下,又说道:“这样吧,老马,你看行不?你晚上帮我看管仓库,就睡在里面,我给你加两百块钱一天。”

马天行真是喜出望外,赶紧说道:“刘先生,太谢谢你了!有地方睡就行,两百块就不用了。”

“那怎么行?你帮我看管仓库,肯定要给钱的。就这么定了,从今天晚上开始吧。”

“好的,刘先生,真不知道该怎么谢你!”

“不用客气,我应该谢谢你才对!你帮我看管仓库,我就不用担心有人偷东西了。”

马天行再连声道谢,然后走出刘老板的办公室。他心想,幸好有老黄和刘先生这样的好人,要不然自己连饭也没得吃。对了,得要去谢谢老黄。

“老黄,我到煤炭仓库上班了,那个刘老板一听是你介绍的就要我了,让我顶替老张,还让我晚上睡在仓库。谢谢你,老黄!”

“客什么气!辛苦不?”

“今天只是跟着老张干,还行。”

“那就好。好好干,现在找工作可不容易。”

“会的。”“对了,老黄,我去买点菜,今天晚上到你家喝两杯怎样?”

“不用你破费,等一下我去买。”

“不行,怎能让你买!一定得我买,说好了!”

“行,那我就不跟你争了;不过,买一点点就好了。”

“好,等我,我先回仓库一下,等会儿再过来。”

马天行回到仓库,工友们陆陆续续收工回来了,他把三轮车全部摆好,再收拾打扫一下。这时,刘老板从办公室里出来,看到他在扫地,就说:“老马,煤炭仓库能干净到哪里去,随便就行。”

“行,我就随便收拾一下。”

“那好,我先走了,仓库钥匙给你。对了,晚上你可以到我办公室里睡,有个窗通下风,这外面灰尘太大了,又不通风。”

“谢谢你,刘先生!”

“那好了,你自己搞定。”

“行。”

难得刘老板如此信任自己,怎么样也得搞好一点,于是马天行把东西收拾好,然后才锁门去菜市场。

菜市彻是跟从前一样,没多大变化。他选了一块猪腩肉,档主称了就说:“四百五十块。”

“四百五十块?”马天行以为听错了。

“对。”

“多少钱一斤?”

“三百,这里刚好一斤半。”

“怎么那么贵?”

“还贵吗?早上还卖三百三呢,现在快收档了,便宜一点卖完它。”

原来自己踩一天三轮车挣的钱还买不了几斤猪肉,什么世道?马天行再买了两斤青菜,六十块钱一斤,一百块钱青椒,一瓶一斤半装的白酒,最便宜的也要四百块。这样下来,一张一千的大钞还不够。

马天行提着菜来到包子档,老黄见了就说:“怎么买那么多?要你破费了。”

“不多不多,就一点点,要不是你帮忙,我现在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说哪里话C,今天提前一点收档,我们来两杯。”

“不焦急,卖完也不迟。”

“不卖了,才剩了十个八个,留着明天作早餐。”

马天行帮老黄两口子收拾好东西,然后一起来到老黄家。老黄就住在附近,一楼的一个小单间,也就二十平方米不到,塞满了家当杂物,还有几个破蒸笼,衣服就凉挂在窗口边。

“小马,家里挤了点,将就一下。”老黄一边说,一边搬开小餐桌旁的东西,然后两人坐下来聊天。

老黄的老伴方姨不太爱说话,回到家后就洗米煮饭。马天行看到那个电饭煲上面的漆都掉完了,还用铁线绕了两圈,可能是怕它会散架,这个古董看来最少得有二三十年以上的工龄!接着,方姨提了个炉子到门口生火,把蜂窝煤点着,再洗菜、切肉、炒菜。那个猪腩肉炒青椒,闻起来就是香!

老大一阵子工夫,终于上菜吃饭了。老黄倒了两杯酒,递一杯给马天行,说道:“来,小马,今晚多喝两杯。”

“来,老黄,干杯!”

马天行一口干掉,老黄又给他满上,他拿起来又干掉,碰杯也省了。他并不是那种喝酒豪爽的性格,但多日以来内心痛苦,但愿快点醉倒!

“小马,来,吃点菜,这猪肉炒得不错,多尝尝。”老黄一边说,一边又给马天行满上一杯。

“那我就不客气了!唔……不错,不错,真香!来,再来一杯!”

“你们广东人不是不怎么喝酒的吗?你还可以嘛!”

“哪里!我的酒量就一点点,最多几杯就醉,不过今天开心,多喝两口应该没事儿。”三杯酒下肚,马天行噪门也扯开了:“来,老黄,今朝有酒今朝醉,再来一杯!”

“好,来,干杯!”

“老黄,你读过李白的《将进酒》没有?”

“没读过,你老哥我读的书不多,诗就更加不用说了。”

“那我给你念一念。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非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人生得意须径,莫使金樽空对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竟复来……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不是很懂,解释一下。”

“行。就是说,黄河水日夜不停地向大海奔流,不会回头;人生也一样,青春易逝,对着镜子照看,本来还是黑发青丝,但好像一转眼间就已经是白发满头,只能在那里嗟叹岁月匆匆了!所以,人生得意的时候要把酒言欢,不要让酒樽空对明月,不然的话,时过景迁,就算你再想喝两杯,也没有了那份心情。上天让我投生到这个世上,那一定有我的才华,钱财花完了又有什么关系?可以再挣回来……所以,把千里马卖了,上好的皮衣典当了,再把好酒买回来,与君大醉一场,抛开人生的哀与愁!”

“唔,看来李白不但诗写得好,还是个爱酒之人。”

“那当然,不然怎么能称为‘酒仙’呢!他还有一首《月下独酌》,写得更是过瘾,我也给你念念。天若不爱酒,酒星不在天;地若不爱酒,地应无酒泉。天地既爱酒,爱酒不愧天。已闻清比圣,复道浊如贤。圣贤既已饮,何必求神仙?三杯通大道,一斗合自然。但得醉中趣,勿为醒者传”。

“行啊,小马,想不到你还是个读书人呢!”

“哪里是什么读书人!偶尔发发酸而已。来,老黄,再来一杯!”

“好,来,干杯!”

两人你来我往,一会儿工夫就干了五六杯。老黄见马天行满怀心事似的,就安慰道:“小马,不用担心,亲人肯定会找得到的,慢慢来,不焦急。”老黄停了停,又问道:“对了,小马,你家里还有些什么人?”

“哎,一言难尽啊!不提这些了。来,老黄,今朝有酒今朝醉!”

马天行又是一饮而干,然后仰起头,闭上眼,握紧酒杯,哽咽而歌……

“鸿雁,天空上,对对排成行。江水长,秋草黄,草原上琴声忧伤!……鸿雁,向苍天,天空有多遥远?酒喝干,再斟满,今夜不醉不还!……”

老黄见马天行这样,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就盛了两碗饭,递给马天行一碗,说道:“小马,先吃点饭,吃饱了再喝不迟。”这样一来,马天行只好接过饭碗,然后老黄再给他夹了两块肉,他就更加不能再唱了,只能吃饭。

这一顿饭下来,马天行是酒足饭饱,而且跟老黄边吃边聊,心里的郁苦也舒缓了不少。他怕搞得太晚了,就站起来告辞。本来平常最多喝二三两,这次一瓶酒给他喝了个大半,严重超量,走起路来摇椅晃。

“小马,要我扶你一下不?”

“不用,老黄,我还能走得稳,没事儿。你也早点休息,明天见!”

“那好,我就不送你了,明天见!”

马天行晕乎乎地回到仓库,里面漆黑一片,幸好刘老板的办公室就在大门口边上,就摸着进去开灯。那灯也是刚好能照明那种,估计也就两三瓦,但经过了那么多个“黑”夜,他也习惯了。办公室里有张木沙发,躺在上面刚刚好,再把电话簿在脑袋下一垫,不到半分钟就迷糊了……

第二天一早,马天行洗了个澡,准备换衣服。糟了,昨天穿的是老黄的那套衣服,今天换自己的太不合适了:裤子还勉强,那衬衣才买了两个星期,而且还是白底的,虽然洗得不是很干净,但再怎么样,穿来拉煤总是不合适吧!他跑到菜市场那边看看有没有衣服卖,刚好有个地摊档在开档,他挑了件最便宜的T恤,六百五十块。

“小马……”马天行听到有人叫自己,原来是老黄看见他了。

“老黄,我正要来买几个包子。”

“小马,我在等你了。这几个给你,免费,是昨晚卖剩的,我放在水盆面上,没馊,刚又蒸热了。我们自己吃没事,卖给别人就不好了。”

“那行,不过下次我一定要给钱,要不然我就不敢再来了。”

“行,下次我一定收钱。”

马天行咬了两个包子,回仓库换衣服,再收拾一下刘老板的办公室。刘老板回来了,看到马天行在抹桌子,就笑着说:“老马,早啊!你搞得那么干净,都不像煤炭仓库了,哈哈!真是有点不习惯,看来两百块钱加少了。对了,昨晚睡得还行不?”

“还行,谢谢你,刘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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