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
青龙神兽
西域鄯善国王宫之中,驸马府戒备森严,北风呼啸,夜色中的轮廓如旧富丽堂皇,隐约灯火弥漫,将这寒冷的月夜,平添了几分微薰暖意。
月影闪动间,忽有一片火云破空疾来,瞬间惊起了宫中一片片惊呼。
一片沸反盈天中,那团火云疾掠至驸马府,自屋中联袂而出的两人,甫一目见停落在院中的火影,霎时如遭电击,不约而同地惊愣在廊下!
黑暗的庭院被五彩霞光映照得无比亮堂,彩光环绕之中,一只庞大的火凤凌空飘浮,其上一抹轻盈白影,只那抬首间的风华,惊艳了整个寒夜!
侍卫纷至沓来,明火执仗之间,尽是剑拔弩张的肃穆。
廊下少女似梦初觉,由廊下盈盈步出,屏退了庭中聚集的众侍卫。
眼见众卫皆散,我对二人嫣然一笑,“二位别来无恙。”
慕容清回神之下,举步而来,一身狐绒镶边的华美青袍轻轻飘荡,笑如傍花拂柳,“四妹,你怎么会来这里?怎么变成这样了?”
“今日前来打扰三哥,实是迫不得已,时间紧迫,我必须尽快学成回去。”
煌煌楼阁,檀香烟袅,满室灯火,暖炉中炭火正旺,暖意氤氲。
透窗而入的月色下,依稀可见一缕清柔身影,正伫立窗前。
听完一番来龙去脉,慕容清无限幽渺地一叹,款款回过身来,双颊若玉,眼波似水,灯下瞧来,肌肤如水生烟,端的是清丽无双。
“没想到苗疆发生了那么多事,我远在西域,也没能帮上什么忙,如今既有我力所能及之处,自当义不容辞,尽力而为。”
我笑吟吟地翘首觑向月读,“公主,这些天借你驸马一用,你不会介意吧?”
月读依案而坐,无措地以金匙拨弄灯芯,俏靥红霞薄染,幽蓝双眸映灯生灿,“别问我,驸马自己做主就行了,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慕容清缓步于墙边琴架旁,春葱似的玉指,轻轻划过细韧的琴弦,神情间略显啼笑皆非,“四妹,这可真苦了你了,以前教你学弹琴,你怎么都学不好,现在却不得不学了,不过欲速则不达,你也不必太勉强自己。”
“嗯,我知道。”
月读安排了驸马府的厢房供我住下,从此我便每日学琴,尤为专心刻苦,琴技从生疏到熟稔,几日下来,竟是突飞猛进,一日千里。
而对我而言,琴技无需太过苛刻,只需熟习梭罗禅寂一曲便可,因而次复一次地练习此曲,毫不懈怠,每日直至夜半三更方肯罢休。
此日与往常无二,我在厢房习琴,慕容清在一旁悉心指点,天色本是澄亮晴好,倏然铅云汇聚,狂风大作,随后一声霹雳,声传数百里。
二人俱是一惊,于窗边举目眺望,却见无数青雷从天而降,倾落向遥远的东方,其广若林,其威似涛,其声如龙,当中又隐有钟动鼎鸣之音。
二人相视沉重,却又见我周身红光隐现,明灭闪烁,慕容清当下大骇,惊不自已,“四妹,你的身体怎么了,怎么会有红光在闪?”
我不解摇首,心中屡有烦躁不安之意,“我也不知道,火神珠受到另外四颗神珠的感应时才会如此,难道寒逸又用土神珠做什么了?”
正待此间,却见门扉被一阵强风袭开,紧随而入的,是一团火红庞大的身影,遍身火红,五色彩翼,孔雀巨尾,竟赫然是不请自来的朱雀!
此间厢房本是宽敞极大,然即使朱雀收翼缩身,却也填塞了整个房间。
只见朱雀蜷缩着身子,浑身竟有一种不容忽视的颤抖,那种不言而喻的极致恐慌,我却是感同身受,如在己身。
慕容清眸中荡漾如水忧郁,迷惑不已,“朱雀怎么了?”
我抱住朱雀的脖颈,轻抚着柔软的彩羽,愁肠百结,“我能感觉到它很害怕,朱雀是上古神兽,能感应天地,恐怕世间发生了什么大事。”
“究竟是什么事,竟让朱雀如此惊慌?”
“我也不知,不过肯定是不好的事,看来我得赶紧学成回去。”
自那日起,朱雀便一直蜷在屋内,依偎在我身边,仿似受惊匪浅。
在西域待了半月有余,每日孜孜不倦地学琴,生活倒也安定无忧,一切风平浪静,苗疆的兵荒马乱,远在千里之外,分毫浸染不了此间宁静。
一番潜心努力下,琴技总算略有小成,梭罗禅寂已是能得心应手。
正是天冷风寒,我于王宫门口辞别二人,便径自乘朱雀飞天而去,然而甫至巫州府邸,却被告知了一个石破天惊的消息,当下惊骇欲绝——
寒逸解开了青龙神兽的封印,并得到了木神珠!
此时流萤、冷流云与舒亦枫皆还在各处调动人马,筹备作战事宜,府内便剩朱潇与白修夫妇与尹筠,于厅中相对凝重。
我怔坐侧座之上,只觉心如擂鼓,震骇已极,“原来那日天降异兆,竟是青龙解封所致,那股戾气太强了,连朱雀都感到害怕……”
雪白的纱衣纤尘不染,其上微微的褶皱,如同沧桑的心事。
朱潇修手加额,俊眉紧锁,苦恼不已,“这实在太匪夷所思,没想到他为了对抗我朝,竟出动了上古神兽,这哪是人力所能抵挡的?!”
我敛眸收神,疑窦丛生,“青龙是上古圣兽,怎会轻易屈从于他?”
白修持扇悠步,一身暗制云纹饰的月白长衫,飘逸似仙,眉宇却是紧轩一线,“驱使神兽有两种方法,朱雀是心甘情愿追随你,而他应是靠力量收服了青龙,可见他的力量,已经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了!”
我但觉心惊如惶,纤眉忧郁颦蹙,“他已经那么厉害了,为什么还要得到青龙的力量?他到底要干什么?”
在此凝重之际,两名丫鬟奉上茶盏,乖巧地福了福身,即又敛衣而退。
白修端起一盏清茶,意兴阑珊地浅呷一口,随即望向清亮的天外,方才喟然叹道,“他的功力本就极为深厚,又拥有土神珠,如今得了青龙神兽与木神珠,更是呼风唤雨易如反掌,举世之间,恐怕已无人能与之对抗!”
我端起案上茶盅,并无心就饮,只垂眸看着玉盏中数枚针叶上下翻卷,于茶香中幽幽道,“你不是说我身怀强大的神力么,能不能对付他?”
他放下茶盏,抬目若有所思,“若论力量,你并不输于他,他有青龙,你有朱雀,他有土木神珠,你有火神珠和飞天神力,而且还有后羿射日神弓对抗他高深的法术,更何况,飞天的力量,远非神珠所能匹敌……”
我不由得心下微愕,“真的?那我可以阻止他了?!”
白修却是摇首叹息,眉间烦忧聚而不散,“虽然他力量远不及你,但是你未曾修行,能发挥出来的力量少之又少,而他资质非凡,乃是百年难遇的奇才,因而能轻易发挥全力,这样一来,你恐难与之对抗。”
众人俱知他所言有理,却无甚良策,故而神色凝重,一时间厅中静默非常。
我敛眉深思一刻,继而起身行至门口,眺望门外风啸叶落,素颜波澜不惊,“二哥,有没有一种办法,可以让人暂时激发体内的所有力量?”
白修目光与我一触之下,顿如火石交集,瞬间便将对方心思炳若观火。
“四妹,你……”
“到底有没有?!”
“有是有,但是太危险了……”
“不管怎样,我也要一试!”
月下画眉
冰玉铸就的昆仑宫之中,三人相对静默,流淌了一地沉重的心事。
不顾众人的劝说,我决心既定,便与白修一同来到昆仑,因为举世之间,只有昆仑掌门通晓此法,所以便来求他相助。
昆仑掌门听白修道完来意,轻轻吐出了一声惘然叹息,悠长白发飞扬,绒边白袍舞动,若一朵白云,逐级冉冉而下,仙姿神韵尽显。
“倘你执意为之,我亦不便阻拦,但以你凡人之躯,贸然承受火神珠与飞天的神力,定会付出难以预料的代价,你可想清楚了?”
我抬眸还睇,坚定溢于言表,“我心意已决,还望掌门成全。”
掌门清逸的眉目之间,燃起了三分悲凉之情,“既然如此,我便如你所愿,他如今有青龙神兽在手,已非我等所能对抗,但愿你能阻止他。”
“即已答应过掌门,我便自当尽力。”
他微微颔首,转而目视我身畔的白修,语淡如烟,“还请白公子暂且回避一下,我要为她施加咒术,不能为外人打扰。”
白修向掌门施足一礼,又担忧地瞥了我一眼,凤表龙姿,云步而去。
待施术完毕,我由昆仑宫中盈盈而出,正见白修迎上前来,目见不免焦忧,“四妹,怎样了,身体可还好,有没有不舒服?”
我若无其事地摇首,睇观掌心纷乱的纹路,心下忧思无限,“掌门说咒术只能维持三日,所以我必须在三日内阻止他,我们快回去吧。”
回得巫州时,已是蟾月甫升,正得知各方忙碌之人折回的消息,遂亟不可待地疾行至厅内,果见众人齐聚一堂,却独不见舒亦枫。
流萤见我平安无事,不禁眉开眼笑地挽住我,冷流云亦是欣慰释然。
目光流转间,却见正中几上,端端正正地放着一个偌大的长方形锦盒,不由疑惑步去,轻抚着长形锦盒,不解探问,“这是什么?”
朱潇笑得意味深长,“你打开看看便知。”
狐疑不定下,我小心翼翼地将锦盒打开,登时一架古琴跃然于荧烛下。
古琴乃是由生于天慕山积雨潭的黑樨木制成,以南海玄晶踱边,两端镌刻有梅兰竹菊的纹样,精致古雅,却莫名有一股迫人逼仄之气。
与普通古琴不同之处在于,此琴并非七弦,而是足有八根琴弦!
朱潇轻拍了拍我的肩,幽渺长叹,“这是我请巫州最好的名匠打造的八弦琴,刚好来得及用,世上也只有你一人能使用它。”
青霜儿顿时笑靥如花,禁不住惊呼,“好漂亮的琴!”
她情不自禁地伸出纤纤玉手,正要探向古琴,却在半途被白修陡然截住,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如果你想死,就尽管碰好了!”
恍如乍遭电击,她倏然缩回手,众人亦不由自主地退开几步。
我轻轻阖上盒盖,郑重其事地睇向朱潇,“大哥,一切可都准备好了?”
他微微臻首,眼波横流间,不减睿智流光,“兵马都已调遣完毕,凤凰城附近暗中聚集了所有应到的人,已是万事俱备,随时可攻城。”
流萤与冷流云亦默然点头,示意一切如之所言,万无一失。
此夜虽是大战前夕,众人仍是欢快共享了晚膳,以慰来之不易的相聚。
待众人皆散,我抱着八弦琴回到厢房,然而甫一关上门扉,便陡然被人从身后抱住,惊觉之下抬手,却闻一道冰凉嗓音袭入耳中——
“飞,是我。”
一瞬的愕然下,我幽幽收手,轻舒一口气,“你怎么在这里?”
舒亦枫毫不松懈地环抱住我,下颔搁在我肩上,冰凉的呼吸丝缕吹拂在颈边,轻语迷离,诉不尽的蛊惑迷人,“那么久没见你,我想你了。”
我无奈地努努嘴,“又不是见不到了,时候不早了,你该回房休息了。”
“我不要,我就在和你在一起。”
我竭力掰开箍在腰间的手,回身对上那双妖娆的桃花眸,有气无力地叹道,“我给你两个选择,你是准备走着出去,还是要爬着出去?”
他不容分说地将我打横抱起,对我的惊异置若罔见,挥袖拂开圆木案上的杯盏,将我放置其上,又夺过我怀中的八弦琴,信手抛落在墙边柜上。
旁观他一举一动,我疑惑颦眉,“你搞什么名堂?”
却见他折回我面前,双手撑在我两畔案沿,若即若离地将我锁在怀中,倾身近在咫尺地凝注着我,唇红齿白间,冰凉的曼陀罗花香氤氲。
屋内灯烛不就,惟有淡银月华穿窗而入,倾泻了满室如雪白霜。
骇视眼前妖魅蛊惑的俊颜,我不由一阵发虚,“你、你要干什么?”
他不动声色地逼视着我,迷幻的眸底衬着皎月的光环潋滟生辉,唇瓣弯起一抹阴冷的笑弧,“老实回答,你今天去哪里了?”
我心下一凛,眸光闪烁地瞥开视线,“没、没干什么。”
他复将身子更倾过来,直至与我鼻尖轻触,凝视我的桃花眸染上威胁,“不准瞒我,朱潇他们不肯告诉我,那么就由你亲自来说。”
我凝坐在木案之上,双手撑在身后,底气不足地垂下眼帘,“就是嫌烦闷,和二哥御剑飞天兜风去了,这你也要管啊?!”
纤长莹白的玉指,轻亵地勾起我的下颌,柔嫩的唇瓣,依是那抹诡秘蛊惑的柔笑,却隐约逸出一缕渗人的寒意,“你不敢看我,说明你在说谎,你应该知道,对我说谎的后果,很严重!我命令你立刻告诉我实话!”
我静默垂眸,心下惴惴不安,不知如何是好,掌心微微沁出了冷汗。
“如果你不说的话,我就……”
惊慌之间,却见他微阖眼眸,越发凑过头来,缓缓对上我的双唇。
我脑中一片空白,全然束手无策,只凝注着愈渐逼近的绝美面孔,任由汗透雪衣,雪亮的银发,静静铺泻在光滑的案面上,宛若垂丝月光。
千钧一发之际,我陡然转开脸,他的吻猝不及防地落在我侧颊上,那双桃花眸蓦然睁开,眼底一闪而逝的阴怒,诡亮恍如月下妖魅。
“不准拒绝我!”
说话之间,他骤然捧过我的后脑,迅敏地压上我的唇,冰凉的唇瓣肆无忌惮地在我唇上辗转,封住了我所有的言语,吞噬着我紊乱的呼吸。
我反射性地伸手推他,却被他一手扣住双手,不容我反抗,深吻却越发迷醉痴狂,挟着的热量激得天旋地转,我索性不再挣扎,只如凝铸的雕塑一般。
芳魂西厢,月影沉璧,浮光照水帘,妆点着一室旖旎风花。
半景,他终于不舍地放开了我,玉指意犹未尽地抚着自己的唇瓣,一双凝粹月华的桃花眸好整以暇地注视着我,唇角一片妖柔的媚笑。
我沉眸定神,若无其事地直视他,“你玩够了没?!”
他复又撑在我两畔,理所当然地直直看入我眼底,笑如月下花眠,令人心驰神往,“上次在月谷,你被那小子夺去了一吻,我当然要讨回来。”
“无聊。”
“现在该说了吧,不然我可要做更过分的事了。”
在他逼仄的眼神中,我垂目如实以告,“寒逸现在有了青龙和木神珠,我不是他的对手,便去找昆仑掌门寻求释放力量的方法。”
“有没有危险?”
“以凡人之躯承受神力,必会付出代价,我也不知道会怎样。”
那双狭长的妖眸,一点点地聚起慑人的寒光,最终,化作了难以遏抑的怒火!
他毫不怜香惜玉地捏起我的下颔,眸底怒光潋滟,声音幽冷慑人,“为什么不经过我的同意就这样做?为什么这样不珍惜自己?!”
我面不改色地顾盻,“我别无选择,而且你阻止不了我。”
他将我的手紧捧于怀,随即垂首抵在我额上,低眸轻声细语,“我真的不想再失去你了,明天无论如何也要平安,请你保护好自己……”
我幽然垂眸,心头隐有失落之意,“我答应你,一定会回来。”
“不管你将要付出怎样的代价,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始终是我最爱的那个人,我不允许你离开我,一辈子都不准……”
不论明日将要如何,只愿静享此刻的安宁,享受这一片静谧。
片晷,他徐徐抬起头来,一手轻捧起我的面庞,仔细端凝了我片刻,唇边泛起如水微笑,“飞,你的眉毛有点乱了,我帮你弄下吧。”
在我惊疑目色中,他紫袍翩跹,款款行至妆台前,拾起一支纤细的画笔,旋即又折回我面前,左手撑在我身畔,右手执笔,借着窗中洒入的月华,小心翼翼地倾身勾勒眉间,绝美的俊颜之上,仍是那抹柔情似水的笑意。
“明日要上战场了,我希望你随时随地,都能以最好的面容面对。”
我怔坐于案上,望进他秋水似的含情双眸中,一时之间,怔忡入梦。
朦胧的月华,满泻其身,倾染出唯美的光晕,更衬得他冰肌玉肤,说不出的风流绝艳,道不尽的蛊惑撩人,让人不由自主地深陷其中。
冰凉雪白的柔指,不时掠过我的眼角眉梢,紫罗锦袖宛如轻风拂面。
亲自为我画眉的,他倒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
这一刻,心底波澜漾滟,惊落了一圈圈涟漪,一帘幽梦。
月光满盈的厢房中,白紫双影静谧成画,仿若连如诗夜色,都因之静止。
琴瑟交战
天色诡亮,一碧如洗,猎猎狂风,呼啸着卷起万众衣袂。
凤凰城外,千里沃野之上,千军万马,浩浩荡荡,严阵以待。
而在浩荡军马的前方,另有三队人马,一队黑衣如魅,一队白衣潇洒,一队巫袍法杖,各有千秋,其煌煌之势,所向披靡,锐不可当。
那三队人马正是冷流云带领的正派弟子、舒亦枫带领的圣天教弟子,以及南诏公主流萤带领的巫师,各有上千之众。
一片金戈铁马的最前方,数人静默凝立,均凝目肃眉,静候一场决战。
除却李莲忆与青霜儿在府中静候,其余人已悉数到场,朱潇、尹筠亲临战场,赵凌寒岿然待战,舒、冷二人与流萤亦因担忧我而来。
虽有数万之众,沃野上却是一片死寂,除却呼啸风声,便是衣袂翻飞声。
我正欲迈步而出,熟料袖中柔荑竟被舒亦枫紧攥不放,遂向他回眸一笑,他一触之下,眸中波光几番流转,手下终于不舍地松了开来。
在众人殷殷目光下,我一身雪白绫纱,怀抱八弦魔琴,周身红蓝光芒焕发,迎着猎猎呼啸的寒风,便儇步入了弥天漫地的青雾迷障之中。
我于蛊阵之中就地盘腿而坐,将八弦琴平放腿上,双手轻覆在琴弦上,幽幽阖上双眼,悄然驱动静心咒,摈除心中杂念,意守丹田。
静心咒乃是去找昆仑掌门之时,他为助我破阵而授予我的,可以摒除杂念。
不知这八弦琴究竟有何魔力,竟会有那样可怕的诅咒。
不盈片刻,心中已如月下平湖,其明如镜,片澜不生。
我徐徐睁开双目,一双素白如雪的柔荑落下,如疾风骤雨般弹奏起来。
琴音方一奏起,传遍方圆千丈,恰似峭崖险浪,立时令阵外诸人吓了一跳!
琴声初淅沥以潇飒,忽奔腾而砰湃,如波涛夜惊,风雨骤至,又似海啸一浪高过一浪,闻者如山色沮丧,只觉似被推至风口浪尖,难受已极。
与此同时,我只觉耳中骤然充斥了骇人的狂嘶怒吼,随即无数若隐若现的凶煞妖魔自八弦琴中如潮水般涌出,数目之众,岂止成千上万!
我顿时惊骇欲绝,原来八弦琴中藏有妖魔!这便是诅咒!
一时之间,我只觉得吼声若雷电怒涛,震得双耳发聩欲聋,身子跃跃欲飘,身周罡风四起,吹得一头银发飞卷如旗,雪衣纷飞。
我强自镇定,双手连弹不绝,冷汗已是涔涔而下。
满眼妖物嘶吼,一团团浅灰色的影子,若飞蛾扑火般纷纷向我袭来,却无一例外地在我周身笼罩的红蓝二气上炸成一团灰焰,转眼消散无迹。
在此紧张之际,忽闻一道瑟音乍起,自蛊阵对面遥遥传来,如大地崩塌、海潮倒灌,陡然压过了琴音,其中所蕴凶险之力,令人心惊!
不仅阵外众人大吃一惊,我亦是震颤不已,心惊胆战。
那瑟音竟似带着神奇魔力,将我原本静如止水的心,瞬间搅得紊乱不堪。
那边有人在捣乱,想要阻止我破阵!
我复又闭目凝神,一边弹奏八弦琴,一边催动静心咒,强自平复心绪。
琴瑟交锋间,众人皆站立不安,满面焦忧不定,额现微汗。
倏忽之间,琴音急转而下,一泻千里,若长风扇海,涌沧溟之波涛。
城外两侧竹林沙沙作响,飞叶倾舞,阵阵狂风卷起竹叶纷飞,较近的诸人闭眼伸手格挡竹叶,顿觉身临险浪狂涛之中,被狂泻而下的骇浪冲得椅不定,功力稍差之人承受不住此番琴波,霎时一跤坐倒,惶然满面。
瑟音纵纵铮铮,似金铁皆鸣,高陡铿锵,又如赴敌之兵,衔枚疾走,不闻号令,但闻人马之行声,恰似风雷裂谷,千壑回声,席卷千里。
在众人陷入琴瑟交涌的幻境中时,我此间更是风起云涌,不可开交。
后继而来的妖魔浑不知畏惧为何物,皆是前拥后挤着向我撞来,万千无形妖魔瞬忽疾来,转眼消逝,生死存亡间,竟只是一缕缕灰烟。
我满心思绪纷乱,冥冥之中,似不免沾染了些许妖魔们凶煞无回的怨气。
八弦琴本是凡质,惟以神妙的梭罗禅寂音诀催动,方有如此震撼威力,此刻被那千万妖物舍生忘死的一冲,瞬间爆起一团黑白双色的烈焰。
然则烈焰余威非同小可,我周身红蓝光芒越盛,将万魔湮灭得无影无踪!
阵中青雾亦如浪潮汹涌,幻形千变,化作千百狰狞之态,汹涌不定!
生死对抗之际,琴声蓦然回转,宛若黄河九曲,泰山十八盘,每一转俱在至关险要处陡然折回,若急流小舟在蜿蜒险滩中从容摆渡,每次折转之余,琴音愈发高亢,逐渐又成起初那节节攀升的惊涛骇浪之势。
瑟音亦不甘示弱,与震天裂地的琴音交织共震,宛若山崩海啸,不可阻挡。
在那无边无际的痛楚中,阵外众人只觉内息翻涌,禁不住欲要抵抗这险急的琴声,然越是抵抗却越觉体内翻江倒海,道不尽的压抑难受。
琴音升攀至最高处,倏然如火山爆发,一齐迸炸开来,又似雪崩冰融,汇成怒流春水,浩荡绵绵不尽,若江河奔腾汹涌,迂回百转。
蓦然之间,琴瑟铿然脆响,风停浪止,一切嘎然停顿!
这一声脆响,乃是琴瑟同时断弦之音!
众人惊异间抬眼顾盼,只见城外原本密布的青雾,亦为此声所迫,刹那间云消霞散,露出碧空如洗,再无迹可寻。
阴阳蛊阵,破了!
身后众人终于松下气来,面上沉重烟消云散,尽显如释重负的轻松。
待到烟散雾尽,紧闭的城门外,缓缓浮现出一道孤零零的身影,那般绝世无双的风华,宛如破开晨雾的第一缕阳光,瞬息惊艳了所有人!
那是一个年轻的少年,一身水碧色的云锦服,黑发以缎巾整洁束于头顶,碧色缎带随风飘扬,纯净的面孔之上,氤氲着温顺清澈的微笑。
他的脚边,静静躺着一把精美的锦瑟,五十弦尽断,支离破碎。
雪白无瑕的俊靥上,分明有一线嫣红的血丝,自唇角徐徐滑落下来……
那微不足道的一线鲜血,却胜似晴天霹雳,狠狠地刺痛了我!
我眼睁睁地望着,那纤弱的碧影,恍若失去了所有力气,颓然倒在地上……
蓦然惊醒之下,我不顾一切地狂奔过去,急忙抱起地上的少年,手足无措地翻检着他全身,“云隐,你怎么了,怎么会这样?”
云隐深深地注目着我,黑曜石般无邪的眼瞳流光微敛,一丝柔弱的笑韵浅漾在唇角,“你真厉害,蛊阵还是被你破了……我还以为,你再也不会理我了,现在终于又可以和你说话,可以摸到你了,好开心……”
我颓然瘫坐在草地上,焦忧地搂着他纤柔的身子,浑然寻不到伤之所在,已是急出了泪水,“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你会这样?”
他不禁轻轻咳嗽,气若游丝道,“为了布下最无懈可击的阵法,我将蛊阵与自己的命格相连,阵在人在,阵亡人亡,所以……”
我难以置信地惊住,只觉剧痛攻心,恍若一把利刃当头劈入,直刺心骨!
竟是我……亲手杀了他?!
远处众人俱是惊愣,沦入无底的沉寂梦魇之中,仿似有无穷阴霾压抑。
城头杜鹃啼诉,天际孤雁南翔,带不尽惆怅。
仿若心里一根弦陡然绷紧到极限,我爆发出一声啜泣,朝槿间已泪如雨下,紧紧环抱着少年,不住心痛地摇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根本不想伤害你,为什么你不早点告诉我,我若是知道,就不会这样做了……”
冰蓝的泪珠,莹润宛如深海鲛珠,滴滴断肠滑落,湮灭在尘埃之中。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要让我亲手杀了最想保护的人……
玉葱似的纤指,缓缓探上我的脸颊,无限温柔地拂去我面上连坠的珠影。
他静静地望着我,唇角血丝源源溢出,却丝毫消减不了那温煦的笑意,颊边两弯笑涡宛如朝露般迷人,“不要哭,我早就知道,你一定能破阵,我说过,我的命只属于你……对不起,蝉衣,我只是想自私最后一次,因为,只有死在你手中,你才不会忘记我,就能……永远记住我……”
“不要再说了,我带你去找师父,他医术那么厉害,一定能救你。”
我不断拭去他唇角汨汨血丝,然而鲜血却涌流无尽,直至雪袖渲染成瑰丽的艳红,仍是无济于事,悲痛悔恨刹那间如洪水决堤,几欲令我窒息。
他轻轻攥住我的手,含笑摇首,“没用的,伤可以医治,但是命却改变不了,这一生能遇到你,我已经心满意足了……”
“都是我不好,我答应过你要好好保护你,最终还是没能做到,我从没想过要伤害你,我最不想伤害的就是你……”
“以前你承诺过,如果我沦入魔障中,你一定会来救我,你果然遵守约定了,蝉衣还是对我最好的那个人……我做了那么多不好的事,你会原谅我么?”
我毫不犹豫地点头,哀痛悲戚斑驳了脸颊,“我早就原谅你了,在我心中,云隐永远都是世上最好的人,是我最心疼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