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七夕节的前一天，暮雪养在瓷瓮里的六月雪全部凋零了，她把残余的花瓣连同枝叶一起缓缓放进落花池，看着它们随水流潺潺而去，不免有些惆怅。
落花池，柳园最美丽的河塘，若安在教她《葬花》的时候曾带她来过。因为荷塘沿岸都种满了各种各样的树，而且四季开花，春季有桃花、夏季有凤凰花、秋季有梨花、冬季有腊梅，每逢落花时节河塘上就会漂满凋零的花瓣，洋洋洒洒，美不胜收，故此而得其名。
女孩子难免为飘落的花朵心疼，即使暮雪表面不说然而眼神却骗不了人，若安见了，随手从落花池里拿起一朵被风吹落的凤凰花，和着柔美的月色，点点水珠在火红的花瓣上宛如发光的水晶，暮雪挨着他的肩，仰起脖子赏他手中的花。
“每朵花都有花期，过了花期，就必须落入泥土，这是大自然的规律。人的生命也一样，哪怕曾经绽放的再辉煌，也会有衰败的一天，所以没什么值得惋惜，也没什么值得留恋。”
她认真的听着，听着听着就把视线从花朵那转移到若安的脸上，他总是这么漠然，这么无情，在他心里仿佛没有值得喜悦的事，也没有任何事能改变他的冷漠和忧郁。当时暮雪很想告诉他，不是还有这句诗吗？“落红本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落花渗进泥土，来年还会开出新的花朵，生命不止，繁衍不息，大自然的规律应该是这样才对。
但话到嘴边还是没有说，因为她自己也仍然走不出残败的忧伤。当她把六月雪的花瓣撒进落花池，大少爷的话再次在脑海中浮现，世上没有永远，所以不值得留恋。他说的如此决绝，以至于每次暮雪一想到他写满心事的眼睛就会为他心疼。
“暮雪，这么晚了，上哪去啊？”
云姨刚从祠堂回来，就看见暮雪抱着什么东西往望月湖的方向走，便叫住了她，她没想到这么晚了还有人，于是下意识的将手中几本大少爷借给她的书藏在身后，她不能让别人发现她和若安只见的秘密，可偏偏这个动作被爱管闲事的云姨看见。
“哟？还偷偷摸摸的，什么东西？”
暮雪躲不过云姨，只好看着她把书拿过去，但是估计她很失望，翻了几页就没了兴趣。“这书是你的？”暮雪摇摇头：“是大少爷的。”
“哦，大少爷让你去书房取得吧？快给他送过去。”
暮雪心虚的应了一声，拿回书头也不抬的朝望月湖走去。
“不对呀，现在都几点了，还给大少爷送书过去？而且……大少爷的卧房也不是那个方向啊。”云姨心存疑虑，赶紧踮起脚紧跟在暮雪身后，看她这么晚了究竟在搞什么把戏。
暮雪匆匆赶到凉亭，见若安已经在那看书了，她小心的走过去，生怕打扰他。走进了才发现他竟靠在赤木圆柱上睡着了，银白色的月光照着他沉静苍白的脸颊，照着他修长的睫毛和高挺的鼻梁，他究竟是怎样一个人，为何他醒着的时候如此冷漠，但睡着的时候又如此哀伤？
“你看什么？我脸上有字吗？”
真稀奇，他没睁眼睛却知道她在看他。暮雪站起身，把书放在石桌上，悠悠的说：“有字。”
“写着什么？”
“写着——我有心事。”
若安走到暮雪对面坐下，对于暮雪试探性的答话没有给与答复，只是一如既往的翻开书，摊开纸，准备好笔墨。暮雪喜欢在一边静静的看他布置一切，那么有条不紊，一丝不苟，她甚至为他的书感到庆幸。
而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暮雪竟误会过他，以为他和那些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一样，但半年后的自己竟会像今天这样无条件崇拜他，崇拜他的知识，崇拜他的书法，也崇拜他念书时，从字里行间里蹦出的诗情画意。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宋代词人秦观的《鹊桥仙》在这个月朗星稀的七夕夜细细品来，别有一番滋味。
“我娘说每年七月初七是牛郎和织女鹊桥相会的日子，但是每次抬头望天，牛郎星和织女星都隔得很远很远，我在院子里看着看着就睡着了，醒来后娘总是说他们已经相会过了，让我明年在等。大少爷，到底等到什么时候它们才能相会？”
“永远不会。”
永远不会？他说的果断而尖锐，没有丝毫余地，暮雪原本充满期待的眼神突然飘过一层阴霾。
“牛郎星和织女星互相隔着几万公里，它们都在自己的轨迹上运行，几百万年下来都是如此，它们根本不知道银河的对面还有另一颗星存在。正因为它们永不可能相会，所以人们才会以诗抒情，用来寄予相思之苦。别说一年相会一次，哪怕生生世世等下去也等不到那一天。”
真是个铁石心肠的人，就算他撒谎骗她又如何？
原本一个好好的七夕夜，在若安的一番说辞过后竟显得无比苍凉。暮雪心里有些难过，不是因为牛郎星和织女星凄美的命运，而是因为娘说过它们会在七月初七晚相会，但大少爷却说不会。
她打从心底想要相信大少爷的话，但这样就等于承认娘在骗她。
告别的时候暮雪迟迟没有挥手再见，她在心里挣扎了很久终于决定说出口。
“我会等……大少爷，就算你说它们永远不可能有相会的一天我也会等下去……但我一个人等的时候会很寂寞，所以，大少爷，你愿意和暮雪一起等下去吗？”
暮雪痴痴地望着他沉默不发一言的神情，就这么痴痴的等着，仿佛在等那颗永远不会相遇的星。
许久，若安才缓缓开口，一开口却又升腾起暮雪无尽哀愁——
“有些事……不是相信就会实现的……”
说完他一个转身，把暮雪留在凄楚的月色下。
我不相信会有那一天，但是我愿意陪你等。
若安把这句没说出口的话留在心里，等多年以后再回想起，早已月落乌啼霜满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