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六章 墩台
汪承祖的第一反应,是风紧扯呼。毕竟是水上飞的海盗,在陆地上碰上骑兵,很难占到便宜。更何况地面颤抖宛如地震,蹄声隆隆,来的骑兵起码一两百骑,扬起的烟尘如戈壁飓风,劈头盖脸。但反应还是有点慢了,由于没有放出岗哨,没有早些发现地平线上的烟尘。直到众人感觉到地面颤动才忙派人上高台查看,方知有骑兵靠近,等到汪承祖慌慌张张的带人跑到永宁堡门口,迎面几个彪悍的马影已经到了百余步开外的地方。“呔!那几个汉军,快些准备吃食饮水,我等要在此歇脚养马!”策马扬鞭的骑士远远地瞧见有人影在堡口晃动,想当然的以为是守堡汉军出来了,于是大声吆喝起来,音调里带着高高在上的跋扈。汪承祖眼见此刻再出去等于给人家塞马蹄,于是脑袋一转,又缩了回去。“关门!”他急切间只能先想到这个法子,永宁堡就这么大,外面的骑兵一进来就会发现不对劲,刚刚被自己抹了脖子的真正汉军还躺在地上冒血花呢。但堡门厚达成人一个巴掌那么宽,关闭开启需要两个壮汉一起发力才推得动,还没等这群海盗忙慌慌的去推,第一匹马已经闯进来了。那马嘶溜溜的一阵叫,高大雄壮,毛色光滑,鬃毛亮如华丽的缎子,有力的铁掌踏在地上啪啪有声,进门时犹如一阵狂风吹过,眨眼间就到了院子里,尾巴一旋,就绕着院子转了个圈。满地的尸体,就在马蹄底下践踏着,铁掌踩在尸体上,发出噗噗的声响。马上的骑兵显然吃了一惊,他起初远远看到汉军把脑袋在门口探来探去,却不肯出来迎接,无礼至极,心中已经不忿,恼怒之下加了一鞭,赶在汪承祖关门之前就闯了进来,却没有想到看到了这么一幕。“你们是什么人?!”骑兵探手去摸挂在马背上的刀:“地上死的是谁?”“老子是你大爷爷!”汪承祖毫不迟疑的摸出身上的短铳,抬手就是一枪。人和马之间相距十步,在这个距离上,短铳命中率很高。枪响人落,有心算无心,铅子击中了骑兵的面部,打在他的鼻子和嘴巴之间,一股血箭飚出,人就仰天栽倒。枪声如一个信号,永宁堡内外的人都听到了。汪承祖的手下使出了吃奶的劲,把几百斤重的大门费劲的推拢,最后“砰”的一声,紧紧闭合。有力大者抱着那根倚在门洞里的粗大门闩,啪地落了栓,门刚关好,只听门外传来一声沉闷的声响,似乎有什么重物撞了上来,好在大门厚实,只是抖了几下,抖落几两土。大门一关,内外就间隔开来。“这他妈是什么人?真横!”喘息未定,有人好奇的去拖被短铳打死的骑兵,揭去他的皮帽子。那人的脸已经烂得不像样了,短铳的铅子杀伤力不小,连他老妈都认不出人了,不过后脑却是完整的,光秃秃的脑袋上,那根细小无力的辫子特别醒目。“是建州奴!”汪承祖额头上汗都下来了,之前寻寻觅觅的找建州奴,没想到真来了,还来这么多,这真是出门打猎,本想找头兔子,却碰上了老虎。再一细看,这个建州兵身上穿的铁叶棉甲,颜色全蓝,看成色很不错,是上好棉甲,内外两层压死的棉絮之间垫着厚铁片,这种即轻便又不易穿透,若是刚才短铳打在棉甲上面,大概率还不能一击弄死他。“上城墙去!”汪承祖心想糟糕,暗暗叫苦,几步奔上永宁堡的墙头。居高望远,只见外面络绎不绝的骑手纷至迭来,起码一两百骑聚在堡门正面,隔着那座还没来得及拉起来的吊桥冲自己这边指指点点。全是蓝色的棉甲,一眼望去,像一片蓝色的海。汪承祖竖起手指头,粗略地数了数,数到一百五十往上的时候,才将城下聚集的骑马战兵数完,心中那份惊骇如碰上了十级巨浪,跳个不停。好在远处烟尘渐渐消散,没有新的骑兵出现在视野里,围在堡门外面的这些凶神,大概就是能见到的所有后金骑兵了。“完了,竟然真有这么多骑兵突然过来,难道那些汉军说的是真的?”汪承祖叫苦不迭,愁容满面,双眉紧紧的锁在了一起:“建州鞑子真的要大举攻击旅顺,我们不早不晚的进入这土堡里,正好挡了他们的路?若是如此,那就太倒霉了!”永宁堡地形开阔,前后左右都是平地,要在几百步开外的地方才有树林子,而遥远的海岸,还在七里地之外,要是开门逃走,只怕还没进林子就会被建州骑兵追上一一砍死。出去,是不行了。汪承祖想出去,外面的人却想进去。“出了什么事?”正蓝旗牛录额真拜思哈位置靠后,并没有看到前头斥候骑兵被关进永宁堡的一幕,赶上来时看到前锋的人都聚在永宁堡外发呆,这样没有纪律的样子不禁令他大怒:“为什么在这里不进堡去?三贝勒的大军明日就会过来,我等打前站的不提前做好准备是想吃鞭子吗?!”“箭主,永宁堡里面不对劲,我们的人不见了,现在里面的人全是生面孔,刚刚进去的旗丁也没有声讯发出来。”紧跟在冲进去的那个斥候后头、差点被两扇关闭的大门撞得半死的另一个斥候忙道,刚才辛亏他反应快,在千钧一发之际猛提缰绳,坐骑人立而起用双蹄踢在堡门上才免去人马合一的撞击。“我们的人不见了?”拜思哈眼睛一下就眯起来了,朝堡墙上望过去,一下就和正在朝下窥视的汪承祖望了个正着。汪承祖穿着一身黑色棉袄,头上包着布,表情狰狞,一看就不是个善类。拜思哈全身蓝色棉甲,挎弓背刀,神色冷峻,模样也不是个善茬。两人相互对视,彼此打量。“建州鞑子!”汪承祖更加笃定了自己的判断,心中对这回生还的希望,越来越渺茫:“这么多马,这回死定了!”而拜思哈则冷哼一声,拍拍正在打响鼻的坐骑脖子,断然挥手:“冲进去!爬墙进去!从后门进去!不管他们是谁,都杀了!”麾下一百多骑兵齐声答应着,几乎不用他更多的下令,立刻分作几股,在各自头领的带动下,朝不同的方向去了,动作迅速得简直令人错愕。拜思哈和一些骑兵停在原地,远远的观战,一边看,那双鹰隼一样的眼睛不停眨动,心中在猜测:这些占据了永宁废堡的人,是什么人?猜了一阵,他看了看天色,此时正是下午时分,距离天黑,还会有一段,赶在天黑前收拾掉里面的渣渣,修整一番,明日大军来到,就不会有些许臭虫捣乱了。这么想着,他心情并不是十分急。堡里的汪承祖就比他急多了。“汪大哥,后头有建州奴在撞门!”“汪大哥,西边缺口那儿有人在爬墙!”“正门处也有人在靠近,他们在抬木头,也想撞门!”他手底下就十来个人,散在各处城墙上,好远才布一个人,根本防不住,只能通过大声示警来提醒。汪承祖满脸是汗,要他在海上跳帮杀人他没话说,刀子一叼靠一根长绳就能在巨浪滔天的海上自由驰骋,横越大船之间的海面如履平地,但要他在陆地同样这么干,就为难了。听着手下人的叫喊,他汗如雨下。“怎么办……怎么办……”汪承祖一边给手里的短铳里塞铅子,一边飞速的思考,由于太过紧张,他的手都在抖。“若是聂老大在这,便好了……他一定有办法!”汪承祖脑子里转动着,想着聂尘平时对自己常说的话:“聂老大说,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跑。”可是朝墙外四下里一扫,心情更紧张了:“外头全是骑兵,往哪里跑?”正愣神的功夫,他突然猛一低头,城下一支利箭擦着他的头巾飞过,咻的一声刺入空中不见了。好险!汪承祖这回可见识了建州兵射术的高超,他缩着脖子再不敢露头了。城下的拜思哈嘴角带着不满的笑,将长弓横在马鞍上,手里搭着一支箭,只要堡上再有人露头出来,他担保不会失手了。“轰!”永宁堡的后门在上次兵灾时已经被烧掉了大半,跟牢固的正门比起来就是个摆设,后金骑兵轮流冲了几次,腐朽的厚木门就像豆腐一样散掉了,十来个骑兵吆喝着冲了进来。“砰!”堡墙上几个水手打响了手里的鸟铳,还有两人扔出了飞斧。“啊~~!”两个骑兵被打了下来,而飞斧则被躲了过去。“咻!咻!”十来根长箭脱弦而出,准确的射中了这几个水手的胸膛,在院子里飞驰的骑兵射术极为了得,几乎没有停顿,奔驰中的射箭几无虚发。“汪大哥,黑子他们被杀了!”近前有人带着哭腔吼叫着,将缩在堡墙下的汪承祖喊醒了。“打不了…就跑……”他嚅嗫着,一下看到了永宁堡那高耸入云的堡台,因为是两百人的墩堡,它的堡台也最为高大,几乎高达三丈,用一只长长的木梯通往最上方的堡台,只要爬上去,抽走木梯,下面的人休想再攻上去。但上面的人自然也下不来,除非等下面的人自行离去,当初不少墩堡就靠这土法子保住了一堡人的命。“都过来,我们上堡台去!”汪承祖猫着腰跑到堡台下方,声嘶力竭的大喊道,抽出短铳朝院里乱窜的骑兵乱射:“快,都过来!”水手们乱哄哄的,全都沿着堡墙跑了过去,堡墙上有垛口,他们就猫腰在后面跑,后金骑兵们在院子里无法看到,反倒被汪承祖的短铳惊得躲闪不停。“火器!?”听到鸟铳震耳欲聋的枪声,外头的拜思哈顿时警觉起来了,他眉头一皱,笑意瞬间全无:“有明军在里头!”“这里怎么会有明军?”“此处深处盖州,前头还有复州和金州的大片土地,明军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莫非…三贝勒大军出动,明军已经得知了消息,先一步攻了过来?”“那也不可能这么快啊,金州卫和复州卫几千兵不会连声都不吭一声就被明军干掉了。”“除非明国从登莱运来倾国之兵,要沿着旅顺和南四卫这条路去辽阳!”拜思哈脑子里刹那间转了无数个念头,却怎么也想不到里头的人根本不是明军,更不是从旅顺攻过来的明军。“来人!”拜思哈稍一思量,越想越怕,忽然后背冷汗淋漓,他扭头大吼唤来十余个精干骑手:“快!前出复州、金州两地,探查明军动向,如遇明军夜不收,不可与之缠斗,只是回来报信!要是见了明军大队,更要立刻回来报与我知!”骑手们纷纷应诺着,策马而去,眨眼间就消失在前方道路上。“箭主,里面的人爬上墩台了!”有骑兵从永宁堡中跑出来,向拜思哈禀报道:“台子极高,没有梯子上不去!”“明军有多少人?”拜思哈眯起眼。“看起来有十余人,已经被射杀了几个。”“十几个……他们的马呢?”“没有看到马。”“没有马?”拜思哈越发觉得惊奇了,他头回听说明军夜不收没有马:“他们是跑着过来的吗?”“不知道,但里面确实没有马。”“…”拜思哈睁大迷惑的眼,有些懵懂了,但下一秒他决定不管了:“把台子围起来,活捉这些人,我有些事,要问问他们。”他抬起头,看向那座高高的夯土台子,台子四壁光滑,爬是爬不上去的,而有好几双手正从台子边缘伸出来,将那架木头梯子飞快地往上拉。“你们真不想下来了?”拜思哈觉得好笑,以前遇到过无数次这种情况,明军们远远地望见后金军过来,就爬上墩台放烟,但这种固守的方法很容易破解,只需要在底下再加一把火就好了。“去捡些树枝柴火来。”拜思哈道:“我看看这些明军能在上面坚持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