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一章 无耻

当初把树全砍了,当然是为了方便观察,以免敌人从草堆树林里摸过来到墙根底下了土堡上的人还不知道,所以留了一片开阔地。但是现在这片开阔地,却被聂尘利用起来了。十来架巨大的石头盾车,无比显赫的蠕动在平地上,像一座座小山一般,沉甸甸的向察猜压过去。察猜在海上跑了十几年了,从十来岁时在占城一带当海盗开始,到现在投靠荷兰人做马仔,一辈子见过的庞然大物不少,但像今天这样的,还是头一回。“这些车子……”他吞了一口口水,手指头放在火枪的扳机上,不知道该不该扣下去:“铅弹大概打不穿。”“那怎么办?”旁边的人问他,现在守在土垄上的全是棕色皮肤的东南亚土着,言语相通:“莫非等着他们躲在石头后面移到我们跟前来?”“.…..”察猜想了想,抬头望向脑袋顶上的空中:“他们总要从石头后面跑出来的,现在只能希望荷兰大人们的火炮打准一点了。”“.……”左右的手下面面相觑,不约而同的把腰间挂着的砍刀拿出来,放到了身边。“砰!”“轰!”一颗铁弹打在了左侧的一辆石头盾车上,高速飞行的弹丸以强大的动能摧毁了堆砌得并不牢靠的石头堆,乱石飞溅,整辆车子被打得飞起,朝后猛烈的退了好几尺,抵在后面最紧的几个人被这股力量撞得倒飞出去,又撞在更后面的人身上,像一串糖葫芦般的,滚了一地的人。那辆车子在原地打了个转,车轱辘不知道是什么木料做的,竟然没断,车上厚厚的石头也没有被打穿,虽然正面多了一个大大的凹陷,但车子没散。“这车子真结实。”郑芝龙远远的看着那架车,看着被撞倒的人有好几个爬了起来,把车子推正了,车子竟然还能被推动,不禁说道:“怪不得大哥你要不远万里的从平户带这些大家伙来,原来是用在这里。”“平户最好的铁匠用铸铁打造的框架,岂是那么容易被打散架的?”聂尘气喘吁吁的推着车,他把吃奶的劲儿都使出来了,只求将车子推得快一点:“有说话的力气,就加把劲儿!必须赶在红毛鬼把重炮挪到这个方向来之前拱到他们门口去,不然重炮一打,再好的车子也得被打成渣渣!”“哦!”郑芝龙一想,是这个道理啊,他偷眼朝前面望了一眼,瞧见远处土堡城墙上一片哗然,不少红毛鬼在上头叽里咕噜的喊着听不懂的蕃话,很可能真的在调重炮,心中一颠,赶紧闭上嘴,铆足了劲头去推车。城墙上,高文律真的在调炮。他已经注意到了从西边棱堡炮火死角过来的这些明国人,以及他们藏身其后的石头推车。“这个是什么东西?”一开始,他也很迷惑,闹不明白聂尘搞的是啥,半刻钟后,随着推车移动了十来尺远,他就明白了。“这是攻城车!”他猛然醒悟过来,想起来一些欧洲攻城战的典故:“是明国人的攻城车,他们居然使用了攻城车,在哪里打造的?用船搬来的吗?”这简直不可思议,明国人从遥远的大陆,居然运来了攻城车,这手笔……太大了点啊。欧洲的攻城车,在十七世纪的时候,还停留在一根削尖了的木头加几个轮子的阶段,非常简陋,前面大不了竖了块板子,搭上牛皮之类的防御设施,这就算是很精良的攻城车了。跟眼前的铁车石头墙根本没法比。在看到几磅重的铁弹只能把是石头车迸飞几块石头渣滓、将厚厚的屏障削去几分之后,高文律就知道,自己部署有些失算了。在面向岛上的这一边,应该摆几门重炮。亡羊补牢为时不晚,高文律匆忙决定,将已经失去作用的一面炮台上的二十四磅重炮,搬一门过来。这种重炮重达几千斤,使用滑轮和杠杆吊臂才安装到棱堡上的,上百人喊着号子才能搬动,匆忙之间,要想搬动,很困难。确切的说,是不可能的,高文律催促十来个士兵努力了一阵后,明智的放弃了,转而去搬一门十二磅的炮,炮弹轻了一般,炮也就轻了两千多斤,搬运的可能性也就大大提升了。高文律还在墙头上嗨哟嗨哟的下力气时,聂尘也在墙头下嗨哟嗨哟的下力气。大家都很清楚,谁能赶在对方前头做好自己的事,谁就能抢得先机,高文律可以用重炮将聂尘撵得连滚带爬的逃走,聂尘可以用石头车一直安全的推进到土堡城门外头。“开枪!”城门外面的察猜悲愤的看到,自己等不到高文律的炮火了,城头的小炮不但威力小,不足以击毁哪怕一辆车子,连准头都差得出奇,连射十炮能命中一炮都算运气,眼看着明国人躲在车子后面的身影越来越明显,他沉不住气了。“砰!”手里的火绳枪首先发射,他很睿智的瞄着推车的后方射击,希望能有一个两个的明国人不小心把身子暴露出来,碰巧击中也好。身边的人跟着他扣动扳机,乒乒乓乓的枪声炒豆般的响起,白烟弥漫,铅子准确的打在石头上腾起火星来,碎石迸飞,非常猛烈。但是毫无作用,躲在石头后面明国人根本不会露头,猥琐的藏在后面蹲着前进,除非能把石头炸开,否则根本奈何不了。察猜今天算是学到了,原来攻城器械这样造才是王道,以石造车,虽然沉重,却是不可摧毁的神器。“最后一段了,大家加把劲!”聂尘咬着牙喊道,他的肩膀抵着石头车的后侧,皮肤都被磨破了,脚下在用力蹬地:“推到壕沟处,就大功告成了!”“壕沟后面是土垄,土垄距离城门虽然只有几步远,可墙头上的火枪仍然可以打到墙下面。”郑芝龙在他旁边汗如雨下的推着车,闷声问道:“红毛鬼一定关了门的,什么时候派死士上?”“等到了壕沟的时候!”聂尘低着头用脑袋去顶车子:“派死士去炸城门!”“好!”郑芝龙应了一声,扭头喊道:“让死士准备!”“死士来了!”后面有人大声答道,几个躲躲闪闪的人影在一群海盗的簇拥下跟在盾车后头稍远一点的地方。迎面的火枪声越来越响亮,强度也越来越密,聂尘侧耳听着,判断着距离,有时还冒险偏头迅速的看一眼,等盾车推到一定的位置,他吼了一声,提起了刀子。巨大的盾车仿佛碰到了一个障碍,车轮一下子陷入地面,动弹不得,无论怎么用力,也无法推动分毫,车身顿时矮了一半,掉入了壕沟。不等聂尘出手,郑芝龙照例的抢在了他前面,手持苗刀从盾车侧面抢身跳了出去,一步跃过了壕沟。“挡我者死!”他大吼着,苗刀高举过头,力劈华山般的砍中一个仓皇不知所措者的肩头,那人身形瘦小,这一刀几乎将他劈成了两半。惨叫声中,鲜血狂喷,血淋淋的场面几乎令人窒息,站在土垄前拿着刀枪的奴隶们被吓呆了,腿肚子发软,直接就跪了下去,埋头求饶,但更多的人发声喊转身就逃。土垄不过半人高,逃命的人可以一跳而过,但土垄后面,是正在用火枪开火的察猜们。没有提防的,逃命的奴隶撞得这些棕色皮肤的人一个踉跄,连火枪都差点脱手。察猜正在紧张的填弹装药,没有想到本是屏障的奴隶反过来冲撞自己,怒从其心头起,调转火枪把枪托冲着撞上自己的奴隶就是一下,吼道:“转回去,拿起你的刀!”奴隶晕头转向,头上挨了一下,原地转了一圈,认清土堡的方向后,继续仓皇逃窜,要不是察猜要用火枪向前射击,他恨不得直接毙了这个怕死鬼。不过这些奴隶本是渔民,怕死似乎是应当的啊。察猜来不及干掉这个从渔民变成的奴隶了,当他举起火枪,抬起手臂时,聂尘一只脚踩在土垄上,另一只脚踢中了他的下巴。绷直了的脚背正中下颚骨,察猜在向后倒去的时候,清楚的听到了自己骨头碎裂的声音,仿佛就在自己的耳畔响起,无比的清晰。后脑勺撞到地上,稍微有些晕厥,但现在不是昏过去的时候,察猜手里的火枪没有丢,眼前一片朦胧,他胡乱放了一枪,也不知道打向了何方。没有等他挣扎着爬起来,聂尘已经落到了他的身上,双脚踩在察猜的胸口,手里的刀子笔直的插进他的气管里,刀抽出来之前没有血喷出来。察猜就这么死了,他眼睛都没有闭上,就这么死了,他觉得很冤。没人去管他冤不冤,土垄上爆发着冷热兵器的混战,这种距离火枪是发挥不了优势的,挥舞刀子的明国海盗们占尽了上风,一些准备好砍刀的火枪手做了负隅顽抗,但没有卵用。一百来人的火枪手加奴隶队伍,坚持了十分钟不到,就消失在了土垄上。城墙上噼里啪啦的响起稀稀拉拉的枪声,一些杀得正起劲的水手被打中,扑倒在地,聂尘忙带着众人蹲在土垄底下,暂且躲避。“让死士上来!”他将手一挥,下令道。后面的海盗们推推揉揉的,带着几个人上来了。这些人当中,大部分是李魁奇的手下,当了俘虏后被带来了这里,此刻身上都像恐怖分子一样绑了火药,他们的任务就是冲到城门口,将火药放下,炸开城门。如果干得好,就能留一条生路,否则就直接死这儿算了。而最前面被捆成粽子的两个人,却是两个不同寻常的角色,两个白人。确切的讲,是两个荷兰人,屠馆时抓的活口,没有被送到南居益处领赏的遗漏者。此刻,这两人的脸都白了,白上加白。虽然言语不通,但两人都明白,接下来要干什么。“带他们走在最前面,当人质。”聂尘叮嘱两个提着刀顶在两个荷兰人腰杆上的手下道:“你们躲在他俩身后,要死,也得这俩蕃鬼先死。”两个手下坚定地点头,表示明白了,聂尘接着叮嘱:“荷兰人要是不要脸直接杀了同类,你们就跑,要跑之字形,这样火枪不容易打中你们。”之字形的跑动可以最大限度的躲避弓矢枪弹,这是聂尘在平时一贯教导手下的知识,此刻说出来,不过是加深印象,两个手下再次点头,推着两个浑身颤抖的荷兰人走了出去。一出去,两人就把刀子刺破了荷兰人的皮肤,荷兰人以为要杀他们,杀猪一样叫了起来。叫声宛如天籁,直刺苍穹。叫声一起,城上的枪声顿时就停息了。这叫声城上城下的每一个人都听得到,不过城下的人听不懂,城上的人听得懂。他们在喊:“救命、救命!”“荷兰人!”高文律脸都急红了,一半是气的,一半是慌的。“可恶的明国人!”他一拳打在石头墙体上,愤愤的道:“太阴险了,竟然用尼德兰人的性命来要挟我!”他身边就站着几个端着火枪的白人士兵,用不确定的眼神瞄着高文律,仿佛在问:“大人,打还是不打?”打还是不打?高文律心头直冒火,打,就必然先杀自己人,明国人缩在两人身后;不打,就得眼睁睁的看着明国人接近城门。手捏成拳头,砸在石头墙上很痛,高文律却一点没有知觉,心中举棋不定,犹豫良久,终于崩出一句:“打明国人!”火枪手们鼓着眼珠子瞪他:啥意思?这是甩锅吗?两个海盗带着白人俘虏驻足城门外,赤裸裸的要挟着,耽误着时间,而另几个李魁奇的手下,则亡命一样跑到城门底下,在城门洞边如释重负的蹲了下来。几人身上都绑着沉重的火药袋子,连跑动时都格外小心,生怕一不留神就自焚。将火药细细的放到城门处,捻出火绳,几人手抖脚抖的用火捻子点燃,掉头就跑。推着两个白人俘虏的水手也快速的拖着白人向后退,两个白人再次杀猪一样叫起来,城头上死了一样一片寂静,没人开枪,大家沉默着看聂尘的人耍把戏。海上,南居益已经快要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了。前方的镇海港已经敞开了大门,如同一个娇羞的大姑娘,等着自己扑上去解救她。可是手下这帮憨货,居然一个个你推我我推你,迟迟不肯出力,只要土堡上的大炮朝他们轰一炮,就立刻远远躲开,动作倒是娴熟无比,看起来平时没少这么躲过。“挂本官认旗!”南居益冷冷的下令道,重重的一掌按在面前的栏杆上:“把船开到前面去,击三通鼓鸣三响炮,若是仍然有人畏缩不前,本官定要祭出尚方宝剑,阵斩畏敌不前者!”他看到了远处逐渐迫近的船队,也知道那是荷兰人的援兵,心中焦急如焚,要是两边合兵,今日前面取得的战果就要灰飞烟灭,再也没有火船可以烧了,大家全都打道回府。手下人大惊失色,忙劝道:“大人,不可……”“不要再说,本官不动,这些兵油子没有肯出力的!”南居益恨恨的说道,牙齿都要咬碎了:“快一年了,若是还打不下来,我这巡抚也就当到头了,今天必……”话音未落,只听白沙岛上惊天动地的一声巨响。/黑烟滚滚,笼罩了风柜尾土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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