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六章 百船大战(二)

黑人酗德耶被扣在“泰坦”号武装商船的第三层甲板下,已经一个多月了。自从那晚眼睁睁的看着一起守卫荷兰商馆的同伴被一个凶神恶煞的明国大汉砍了头,德耶就被带到了这里,连拉屎撒尿都在船上,从没离开过。胆战心惊的生活很令人心悸,不过慢慢的,他也习惯了。相比较被杀死烧死在平户商馆里的人,他觉得自己很幸运,能活下来,比什么都强。这个道理,从他还年幼时被白人从家乡抓走、开始当奴隶的那天起,就明白了。活下来,哪怕再苦再难,也要坚持。已经多少年了?离开家乡多少年了?十年,还是十一年?记不清了,德耶摇摇头,离家多年,家乡早已淡忘,乡愁埋在内心深处,极深极深的地方,用铲子都不容易挖出来。船身摇得很厉害,时时刻刻都在提醒坐在船上的人,船正在大海中航行,离岸很远。德耶把身子倚在大炮冰冷的炮身上,透过防浪板与船身之间狭窄的缝隙,朝外看去,天色很亮,日头挂在半空里,时间大约是下午的某个点。这个缝隙,是德耶这些天以来打发无聊的唯一娱乐。本来这层甲板还关押着十来个其他的黑人,大家都语言相通,可以聊聊天,但几个黄皮肤的明国人一直坐在舱室中间盯着,不许他们彼此交谈,违者就棍子伺候,于是死气沉沉的气氛压抑的笼罩在每个人的头顶,大家都沉默着的蹲坐着。还好有这个缝隙,可以通通风,看看海。德耶不知道自己会不会被处死,或者说还能活多久,那些明国人为什么要把自己关在这里呢?有什么企图?这些都没有答案,日子日复一日的度过,希望仿佛漫漫的没有期限。海的咸味随风灌进来,熏得人昏昏欲睡,德耶眯起眼,双手抱着膝盖,头靠在舱壁上,打算睡一觉。头顶上有木盖子掀起的声音,一阵脚步声在木梯上响起,有人下来了。开饭的时间到了?德耶睁开眼,朝缝隙外看了看,有点困惑:时间还早啊。他回过头,看向楼梯处。舱室太过靠近船底,光线非常昏暗,舱室中间挂着几盏灯,光影里那几个明国看守正起身站起来,冲几个从上层甲板下来的人鞠躬。还说了些话,不过德耶听不懂,他只懂得荷兰语,哦,还有葡萄牙语。他会双语,是因为把他带离家乡的,是葡萄牙人,而在某次海上争端中,他又被荷兰人俘虏了,所以他懂得两国语言。看起来下来的好像是大人物,德耶于是坐直了身体,低下了头,这是他的习惯,每每见到白人大人物的时候,就有人拿棍子让他养成这个习惯。耳朵里能听到脚步声在舱室里走动,德耶可以肯定,其他黑人必然也跟自己一个动作,低着头不敢抬眼看,保持沉默。训练有素的黑人,都会这样的。那些明国人似乎在边走边说话,嗯,听不懂,说的什么?该不会是怎么处置自己吧?德耶曾经见过荷兰人处置葡萄牙战俘的场面,就是在海船上搭起跳板,勒令战俘们自行走上去,跳板的尾端是大海,胜利者们在这一头哈哈大笑,看着失败者像一头头无助的企鹅,笨拙的跳入大海被淹死。明国人说话的时间很长,有个年轻的声音一直占据着主要来源,其他的人仿佛都在听他说话,这人一定是个头。“有人听得懂我说的话吗?”叽里呱啦的汉语中间,忽然冒出一句葡萄牙语来。德耶错愕的差点抬起头去,这挺突然的。谨慎令他没有贸然答应,也许这话不是在问自己。“有人能听懂我说的话吗?”这句话重复了一遍,德耶确定了,这是个问句,发问的对象,就是黑人。他大着胆子抬起头,望向说话的明国人,这是个年轻的明国人,头发长长的,在脑后束成一束,用头巾捆扎得很整齐,穿着一件宝蓝色的袍子,下摆显然被裁剪过,以适应船上空间狭窄的生活,腰里插着鸟铳,看起来很英武。年轻的明国人也看到了德耶的反应,他显得很欣喜,于是朝他走了过来。德耶紧张的看着他,见他走近,本能的低下头去,用最谦卑的姿态,行了个鞠躬礼。“你懂葡萄牙语?”年轻的明国人靠近他,问道。“是,尊贵的先生,我听得懂。”德耶答道,蹲在地上。“你可以站起来跟我说话。”年轻明国人说道,语气很随和,如沐春风,令德耶全身暖洋洋的有些发热。他顺从的站起来,保持着弯腰鞠躬的姿势。“你是荷兰人的奴隶,为什么懂葡萄牙语?”明人问道,他的脚上套着一双靴子,鹿皮的。这是荷兰商馆里的畅销品,德耶认得,每次商船出海从日本去巴达维亚,船上一定会带上几箱鹿皮靴子,这种货物在欧洲很好卖。“先生,我是被葡萄牙的大人们从家乡带来的,为他们服务了很多年,后来在西印度群岛的海战中,我又被荷兰的大人们俘虏了,从此我就成为了他们的奴隶。”德耶回答道,用很诚恳的语气:“所以我懂得荷兰语,也会葡萄牙语。”“你曾经在两个国家做过奴隶?”问话的明国人略有惊讶,又颇感兴趣:“你帮他们做些什么?”“干活,干所有的活,我什么都会。”德耶殷勤的答道:“扫地、做饭、搭建房子、操作鸟铳,我都会,先生,你留着我,我可以帮你干很多事,什么事都可以。”“什么都可以?”明国人笑起来,朝围在他周围的其他明国人扫视了一眼,说了一句汉语,那些明国人都跟着笑起来,似乎很高兴。德耶不知道自己回答得对不对,他们为什么发笑,心中很忐忑,他对东方人并不怎么了解。“你叫什么名字?”年轻明国人回过头,继续提问。“先生,我叫德耶,这是葡萄牙人给我取的名字。”“那么德耶,你会打炮吗?”明国人拍着架在炮车上的那门铁炮,发出嗵嗵的闷响。“会,先生,我会。”德耶心中燃起莫名的希望,他隐约觉得,这个明国大人物需要自己:“在荷兰人手下时,他们教会了我操作火炮,我还懂得日常的维护,先生,我射击时瞄得很准,荷兰人很多次夸过我。”“那他们呢?”明国人把身子转了转,指向蜷缩在舱室其他角落里的黑人。“他们大部分都会,荷兰人很会指使我们,打仗的时候,我们黑人常常是可以帮助他们操作火炮的,他们人手不够。”“可是只有你懂葡萄牙语啊。”明国人有些遗憾,说道:“你愿意帮我操作这些炮吗?和你的同胞们一起,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收你做我的人,不用像战俘一样被杀掉。”这话极具蛊惑力,德耶几乎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诧异的怔了片刻,方才跪在地上,将额头抵在地板上,大声的说道:“我愿意,先生,我愿意,你就是我的主人,我愿意成为你的奴隶!”“先别急着跪,你问问其他人,他们是否愿意。”明国人提醒道:“万一有人要为荷兰人尽忠呢?”“他们一定愿意的,先生,只要能饶我们的命,我们都愿意跟着你。”德耶激动的说道,把头死死的抵在地板上,这是最为虔诚的认主方式。“很好,你们继续住在这里,直到我们上岸,不过在这之前,我们会有几次海战,如果你们在战斗中表现得好,我不但能收你们做自己人,还可以赐予你们一定的工钱。”“另外,我会派一些人来当你们的徒弟,你们必须把操作大炮的技能毫无保留的传授给他们,唔,语言不通没有关系,这种技能用肢体就能表达清楚,你行吗?”面对明国人的询问,德耶连连点头,他跪在地上捂着自己的心脏的位置,发誓道:“先生,我尽力而为,不过当初我学会打炮的时候也不是很懂荷兰话,但我也学会了,所以我一定竭尽所能。”“极好,我等下派人送些水和食物下来,你们吃饱了,就开始教授吧。”明国人满意的说道,他甚至拍了拍德耶肌肉发达的肩膀,德耶受宠若惊,差点掉下眼泪来。看着年轻明国人在众人的簇拥下转身离去,德耶突然醒悟,他壮起胆子,大声喊道:“先生,哦,不,主人,主人!我该怎样称呼你啊?”“我姓聂,不过你以后叫我主人就可以了。”聂尘头也不回的上了舷梯,消失在德耶的视野外。郑芝龙跟着聂尘上了梯子,他一直很好奇,聂尘叽里咕噜的跟那个昆仑奴说了些什么,怎么昆仑奴突然就跪下来要死要活的,看样子要把聂尘当爹一样。“他是个黑人奴隶,没有归属感的奴隶。”聂尘简练的回答他,边走边说道:“谁强大,谁就可以当他的主人。他刚才在认我当他的主人。”“那跟他说那么多干啥?”郑芝龙困惑的问:“岂不是跟婊子一样吗?”“你对他好一点,婊子也能对你忠心啊。”聂尘大步的踩着梯子,木头舷梯在他脚下吱吱嘎嘎作响:“我收他,是因为葡萄牙炮手不够,平托那点人只够招呼他自己那条克拉克船,勉强分一点出来根本不足以操作另两条盖伦船上的几十门炮,我们的人又少于见识过这类西洋炮,必须要有熟手带一带,这些黑人就是熟手。”“哦。”郑芝龙恍然大悟,紧接着道:“这些昆仑奴原来有这样的用处,怪不得在平户时你非要带着他们上船,原来用处在这里啊。”说话间,他们已经走过了三层甲板,上了船头,海面上劲风扑面,空气清新,远比下面要来得舒服。“发旗语,通知一下平托,说我们这里找到了几十个炮手,人手可以缓一缓了,让他赶紧教授施大喧那条盖伦船上的人,大战一触即发,不抓紧时间,来不及了!”聂尘迎着风,走到船头斜桅下,三角帆正鼓鼓囊囊的吃满了风,力道十足拖着船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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