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二十章 南朝十四年

杀了人之后,她昏倒在了大殿内。

再次醒来的时候,却已经在别的地方。

身边围着好几名胡子发白的太医。

皇后急不可耐的质问着所有人,“公主到底怎么了?好端端的怎么就疯了呢?”

她疯了?

汝华不解,后来太医离开了之后,从宫人的口中,她隐约听到了故事的全貌。

她成了疯子,丧心病狂的刺杀了睿帝。

宫人更不敢靠近她,生怕她什么时候,再疯一次,自己成了惨被杀害的那一个。

那天的事,她没有解释,就连栾子襄也没告诉过。

可她不会忘记,那天确实看到了两个睿帝,她杀了其中的一个,她确信杀的是假的。

至于到底发生了什么,她不想去追究。

那些流言蜚语,也只能听之任之,否则真要调查起来,只怕会触及不可见人的东西。

守着宫中的流言跟寂寞,时光飞逝,宫中又多了一个孩子。

所有人都开心坏了,因为是个男孩,被封了太子,将来就是要继承皇位的。

冬去春来,随着太子的降生,与之对应的是睿帝的衰竭。

自从当年“刺杀皇帝”一事之后,宫中所有人都在避讳着她,更不愿意让她再与睿帝独处。

睿帝也从未再召见过她。

或许是因为她撞破了不该看到的事。

到了南魏十一年。

睿帝下旨,她如愿以偿离开了皇宫,搬进了大公主府,嫁给了栾子襄。

栾家在凉州城亦是名门望族,纵使她贵为大公主,可没有人家,愿意娶一个曾行刺过皇帝的疯子。

三千长明灯,一身红妆。

他与家族决裂,只身之人,逆着风霜刀剑来到她的身边。

大喜之日,不够热闹又如何?

她看上的人,就在身边触手可及,从未辜负。

南朝九年,她嫁给了所爱之人。

原本以为,此生足矣。

但好景不长。

南朝十年,她终于再次见到了睿帝,那原本是个无风无浪的夜晚,手中的花灯还没有放出去,一道圣旨把她传进了宫中。

睿帝病的很重,重到每跟她说一句话就要歇上许久。

她知道睿帝病了许久,却不知道,已经严重要行将就木的地步。

他抓住她的手,两只冰凉的手相握,并不如何宽厚的手掌,握住的却是山河千斤。

明明好好的一个夜晚,去时天上还有繁星点点,归程却已是风雨交加。

木然撑伞离开了皇宫,她知道见睿帝的这一面,已经是最后一面了。

三日后,举国发丧。

皇帝死了,年幼的太子就成了新的皇帝。

大殿之上,满朝的文武百官吵的不可开交,汶帝躲在龙椅背后,任凭太监女官如何劝,绝不肯开口说话。

她走上大殿的时候,几百只眼睛同时钉在了她的脚上。

如芒在背,步步维艰。

可她一点也没畏惧之心。

睿帝只留给了她两件东西,太阿剑与摄政圣旨。

她拉着汶帝的手,把人硬拽在了龙椅上。

要哭要闹,反手就是一巴掌。

文武百官唏嘘,骂她大逆不道。

她不管。

传旨官宣读了睿帝留下的圣旨。

他们不认,站在殿外绝食抗议,说一介女子,疯疯癫癫,行事无常,不配!

骂人的话,她听的多了去了,比这更难听的她都没生气。

饭送过去,爱吃不吃,饿死最好。

众人无奈,悻悻的离开,面上虽然鸟兽而散,背地里却也没少派出杀手刺客,大公主府内,日日鬼哭狼嚎。

铁鞭子沾盐水,幕后主使之人,问出一个杀一个,太阿剑下亡魂,不分几品官。

后来百官见她油盐不进,又被遍地的刀光剑影给杀怕了,索性开始消极怠工。

一个个称病不理朝政,剩下寥寥几个按时上朝的,也是一问三不知。

她气急而笑,他们要装病,她就让他们真的病的下不了床,他们要闭门不出,她就直接贬谪到边关去,一个个都去放羊。

朝中职位空出来了,地方选拔出来的人才,就有了施展手脚的地方了。

可只靠这些后生小子们,还不行。

治国一事,少不了德高望重的老大人坐镇着。

夜奔三成,她去寻了告老还乡的老太傅,以丞相之位高聘。

老太傅当年在宫中教过她几年,她不服管教,又拿出唐诗宋词作弊,诗才上狠狠地压了老太傅一头。

为此,老人丢了面子,家告老还乡,虽然对着田园山水逍遥自在,可心底却是好几年都没释怀。

请人就要拿出诚意来,更何况对方还被她狠狠地得罪过。

她在门口跪了三天,一口一个“盼先生原谅”,估计把旁边邻居都给烦着了。

街里四邻,白日里搬着板凳,坐在旁边围观她请罪,晚上一边做饭,一边骂娘。

老太傅也不知是被她给感动到了,还是被邻居给骂的受不住了,连夜收拾了家当,跟她赶回了凉州城。

朝中有了人主持大局,四地分封的诸侯藩王却一个个不安分,岁贡也不肯交,非要真刀真枪的打一仗,才承认汶帝的身份。

她亲自带兵跟这些人打过几次,虽然大胜而归,可是朝中离不得人,不能久待。

于是此事只能落在了栾子襄的头上。

他行军作战上也还不赖,半年的功夫,教训的各地的侯爷王爷们,一个个都学会了谦卑。

岁贡也东拼西凑,终于在年关之前送到了凉州城。

山河清晏,国泰民安。

一个寻常的年节过去了。

南魏十一年到南魏十三年,这三年,是她过得最安生的三年。

边关没有战争,朝中没有异心。

汶帝也终于学会了当一个皇帝,知道要看奏折。

唯一不够圆满的就是,宫中明齐到了爱美的年纪,总喜欢拉着女官,夜夜不睡,研究各种胭脂水粉。

但这一点小事……可以忽略不计。

南朝十三年过后,再划上新的一笔。

南朝十四年,如约而至。

这一年,汶帝偶感风寒,却不愿意吃太医院开出的药方,只说,那些药苦的要命。

汝华没放在心上,良药苦口,不想吃药,别生病啊。

后来秦国公不知哪里寻来了个江湖郎中,送到了宫中给汶帝开了几服药,见效快,还不苦。

当时她没在意,一个江湖郎中,调查清楚就是了,只要身份没问题,放在宫中也无妨。

此人姓楚,宫中人随汶帝一般,称其为楚先生。

汝华也曾见过此人几次,除了长得白净好看几分,也没见得比太医院的太医厉害到哪去。

一个小人物而已,她随即便将此事抛诸了脑后。

之后,凉州城几百里外,闹起了匪患。

几伙山贼,占山为王,名头扯得响亮,自封什么“齐天王”,干的却都是打家劫舍一众不入流的事。

她听后笑了好久。

本来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到这自封为王这个是,却实在是被朝中大臣,屡屡上表提及。

说什么无视朝廷威严,挑衅皇帝。

为此,朝中只能派人剿匪。

而这个,责任绕了一圈,落在了栾子襄的头上。

他领兵离了凉州城。

她事后才发现身怀六甲,于是便千里迢迢的写了封信,命人快马加鞭的递到了他的手中。

信送出去之后没几天,她入宫去看望汶帝,正巧遇见了楚先生在替明齐诊脉。

顺势也就一块命他请了平安脉。

楚先生回禀说,身体很好,没有大碍,她也只是随便听了两句。

这些话,跟宫中太医说的差不多,她听的耳朵都生茧了,也不知道,汶帝到底是从哪里看出来,这人医术高明的?

她意兴阑珊回了公主府,一觉睡到了天色黯淡。

起身的时候,却听到了扎人来报,说门外有宫人求见,是明齐公主的贴身宫女。

汝华命人传了宫女进来。

宫女一进来,就扑倒在了她的面前,哭哭啼啼的说明齐公主病了,烧的不省人事,再晚一会儿说不定就没了。

汝华吓了一跳,白日里的时候,在汶帝身边,明齐还好端端的,诊了脉,也都是没灾没病。

怎么突然就不行了呢?

她没迟疑,直接跟着宫人到了明齐宫中。

去的时候,殿外只有一名宫人守着。

想必是其他人都去煎药了,她没在意,直接进了寝殿。

灯光很昏沉,不知道是她的错觉还是心有预感,殿内仿佛沉寂着洪水猛兽。

她听到明齐痛苦的呻吟声,很细小,还带着几分沙哑。

估计是病的难受。

她倒了杯温茶,向床榻前走了过去。

还没来得及看到明齐的人,手中的杯子摔了,茶水洒了一地。

她明明端的很稳,可不知道怎么了就是洒了。

又倒了一杯,这次还没有走出一步,杯子就摔在了地上。

她用力去握,可指尖发软不听使唤,整个人都是虚的。

从这个时候开始,她知道自己掉进了陷阱中。

片刻之间,她想到了很多事,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事实上,哪里都出了问题。

汶帝为什么偶感风寒?为什么不爱吃太医开的苦药?

秦国公为什么正巧送了一名江湖郎中到汶帝身边?

为什么这名江湖郎中会这么好运就得了汶帝的信任?

为什么突然冒出了一伙山贼,占山为王?

为什么这剿匪的人物,兜兜转转落在了栾子襄的身上?

为什么她今天入宫能正巧碰到楚先生,顺手被请了一脉?

秦国公有问题,楚先生又问题,这平安脉请的有问题。

她已经想到了,可惜为时已晚。

陷阱已经布好了,谁也逃不出去。

她不可自控的陷入到了昏迷之中。

她也知道,这一倒,或许这辈子再也站不起来了。

第二天,锁链加身,她被幽禁在了皇宫中。

汶帝来看过她,哭的稀里哗啦,说,皇姐怎么会又疯了?这可让朕怎么办?

楚先生跟在旁边,淡淡的叹息,“微臣会尽力诊治的,陛下不要太过伤心了。”

汶帝收起了眼泪,在宫人的搀扶下离开。

从这一刻起,她的人生堕入了深不见底的悬崖。

她的病,越来越糟,越治越糟了。

她当然知道会这样,她本来就没有病,却在不断地服用各种汤药,怎么能好的起来呢?

又或者说,有这个楚先生在给她治病,她不可能会好起来。

听说明齐死了。

那一晚上,她发了疯,对着躺在病床上,毫无还手之力的明齐,拔剑相向。

是楚先生的出现,这才制止了她继续疯下去,没有再伤及无辜。

可她怎么不记得?

她明明直接就昏倒了……

她说没疯,没有人肯信。

毕竟有前车之鉴,她可是疯起来,都敢行刺睿帝的人。

这病治了不知道多久,总之是治不好了。

躺在不见天日的宫殿里,她日渐消瘦,等待着死亡。

她从刚开始理智辩驳,到痛苦挣扎,到歇斯底里,再到黯然接受。

本以为再坏也不过如此了。

可她怎么也想不到!

这个楚先生还没有准备放过她!

到底有多大的深仇大恨,他竟然要这么折磨她?

那一天,他告诉她,栾子襄回来了。

就跪在皇帝的殿外,请求入宫。

他问她,期不期待?

她当然期待,可她也知道,他这么说定然是不怀好意的。

果不其然。

最后他让她死的,痛不欲生。

汝华看到了栾子襄,她心心念念着的人。

她最后一次向人解释,我没疯。

苍白无力的解释,得不到半点信任。

明齐是真的死了,尸体都已经下葬了,她拿不出半分证据证明自己的清白。

栾子襄或许信了,或许没有。

可他接过了楚先生递到手中的汤药。

这汤药,有宫人亲口试过了无毒。

栾子襄不疑有他。

汤匙递到了她的唇边,她不肯,她不肯喝。

她可以死,可她怎么能死在栾子襄的手上?

他要是知道,是自己亲手害死了她,还怎么活下去?

可栾子襄的目光让她心软,他那般恳求的看着她,希望她能够喝了药,盼着她早日康复。

烈火焚身,百感交集。

她知道已经没有挣扎的余地了。

终于,喝下了这辈子最后一碗药。

闭上眼,指尖紧攥在栾子襄的衣袖上,至死未敢放手。

汝华死在了,南朝十四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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