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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狱中怪人(上)

咚。一滴水落了下来,还有阵阵回音。

咚。咚。咚。

水声无限地放大,不停地敲打着识海深处沉睡的意志。

这是哪里?

听觉慢慢地苏醒了,整个空间里全是水滴声,水滴似乎落在了某种生锈铁器上,坠落的一刻是浑浊烦人的不似雨水落池的空明清响。陈烂的霉味弥散在空气中,令人想起千年腐尸的恶臭,不由心底一番作呕,却没有起身作吐的能力。

这到底是何处?

神识渐渐清醒的夜阑始终无法睁开双眼,全身力气被抽空一般无法动弹。

这里,莫非是往生洞。

阿馒哥哥曾寻来一本小册子,册子上云人死之后有两条通往来世的路。有的人会来到忘川河下的奈何桥上,找一位婆婆讨一碗汤喝,便可忘却了此生种种爱恨纠葛悲欢愁苦,来无所依去无所恋地了断一切,清清净净地步入来世。从此,前世、今生、来世各有缘法不相牵累。

奸佞狡诈以及十恶不赦之人便会被押往幽冥山中的往生洞,背负着此生的罪债坠入往生井,来世百般罹难以求下一世的超脱。

冰冷的寒气忽然袭入肺腑,夜阑痛苦地想要捂住心口,挣扎地抬不起身。

还会有痛楚之感,进入往生洞的人连身前的疾病也无法摆脱吗?奸佞狡诈,十恶不赦,自己本不是善男信女之辈,入了这往生洞也是无可厚非的。

来世,会在茫茫人海中遇见阿爹、阿娘、阿馒哥哥吗?

他们还会认出尘儿吗?

心头的寒意加重,猛然冲击了缓缓醒来的神识。霎时,一掌从背后打来,夜阑忍不住剧烈的疼痛,意念再次坠入识海消失不见。

再次恢复知觉,不知过了多久。心间涌入一股热流,持续不断地输转至周身各处,与原本体内的寒气交融在一起,形成了新的温和之气,整个身体仿若重新恢复机能。

夜阑还未睁开双眼,便被鼻尖潮湿阴冷的空气呛了一口。

“醒了?”一个低哑的声音出现在头顶,带着几分欣喜的意味。

夜阑终于睁开眼,望见一个白发白须的花白老头,头发散乱纠结成鸟窝状,长长的胡须挂在下颚,这老头正眯眼笑着。

“神仙?”夜阑讶然不解。

老头听闻神仙二字,笑意更深,双眼弯成了细缝。

“妖怪?”夜阑想起儿时见过的小册子,好奇地顺口接着问道。

老头捋着胡须,点头乐道:“哈哈哈!小妮子看人不差,老夫正是这人间最老的一只妖怪!”

夜阑挣扎着坐起,才发现手臂的伤口被拉扯作痛。

“莫乱动,老夫费了一夜功夫才从阎王爷手上抢下一条人命,可别被你糟蹋了去!”白发老头正色道。

“多谢前辈救命之恩!”夜阑闻言拱手行礼,躺在一根石柱上不再乱动。

“我救活你,何恩之有?”白发老头嘟起嘴,脸拉了下来。

夜阑不解老头所怒为何,便不再多言,开始打量四周的情形。正可谓,往生有洞,地牢无窗。四周石壁砌成的高墙,写着四个大大的“囚”字,整个空间光线昏暗,头顶上不时有沙砾落下,地面铺着厚厚的麦草,麦草已被水渍侵湿烂成一团。在夜阑左侧的石壁上挂着一盏燃烧油灯,油灯照亮处是一道窄门,窄门亦是铁器烧制,往里一望,依稀可见层层台阶向上。此处,应该是这座地牢的唯一出口。

地牢宽窄约摸一丈有余,五根铁柱立在其间,一端深深埋入地下,另一端向上支撑着整个地牢顶部的重量。每根铁柱都锈迹斑驳,其上还留有水渍侵泡后的难闻气味。

白发老头坐在所有铁柱的正中心,细细一看,他的双脚未着鞋袜,两只脚踝上紧扣着一个拇指般粗细的铁环,铁环上长长的锁链拴在铁柱上。隆冬酷寒时节,这白发老头只一套破旧短衫加身,赤膊赤脚地丝毫不见卷缩发冷。白发老头见夜阑目光扫过自己,眉毛一拧,向夜阑扮了鬼脸,便扭头靠在柱上赌气似地不理会夜阑,闭上眼顾自休息。

夜阑抿嘴一笑,真是个奇怪的老头。

时下,夜阑确认了自己的处境,暂无什么危险,便放下心来调理内息。

约摸过了两个时辰,不知人间是日是月。

窄门内传来脚步声,夜阑放松身子靠在柱上假寐,此刻最佳的办法便是以静制动。

钥匙插入锁中,锁链取下,门沉声地开了。

“臭小子,怎么才来?”白发老头从麦草堆里爬起,脚上的铁链晃荡作响,语气中满是抱怨。夜阑偷偷睁眼见窄门处立着一个狱卒,相貌约有五十来岁,手中正端着一碟热乎乎的白面馒头。

狱卒面对老头的抱怨,索性将馒头藏在身后,逗玩道:“嫌晚了?老妖怪,今个太守发善心特赏了些馒头与你们这些犯人,你若嫌晚,我便拿回去打发旺财!”

狱卒说完,作势要走。白发老头见热乎的馒头入不了肚,只闻一声清啸,白发老头便落在狱卒身后,一碟子馒头落在了他左手上。狱卒噤声呆立不知发生何事,低头遭铁链缠住双腿不得动弹,望着白发老头恶行得逞的笑容,只得叹了口气,无奈笑道:“这碟子馒头你拿去吧,就当我家旺财让给你的。”

白发老头早已塞了半个馒头在嘴里,闻言足下生力飞身落回原地,铁链便从狱卒脚上掉落。

狱卒揉了揉膝盖和腿部,没好气地笑道:“不就是几个白馒头,赶明我要带只烧鸡来,你还不得杀了我?”

“臭小子,爷爷我不好那劳什子烧鸡,吃惯了蟑螂耗子,爷爷我只想吃些素的解解味。”白发老头又往嘴里塞了半个馒头,转眼碟子里六七个馒头只剩下两个。

狱卒唾了白发老头一口,便转身往壁上的油灯里填油。白发老头忽然向夜阑走来,挑了个稍小点的馒头递给夜阑道:“小妮子!你吃小的!吃饱了好陪爷爷玩游戏!”

夜阑莫名地接过馒头,咧嘴傻傻一笑,顺从地咬了口馒头。从白发老头与狱卒的交谈里,夜阑稍稍摸清这白发老头的古怪性子,言行举止好似一个顽劣孩童,若拂了他意思便会惹来杀生之祸。白发老头的武功更是深不可测,适才的一招快若闪电,只一用力便可让狱卒全身断成两截。

狱卒添毕灯油,转身看了夜阑一眼,向白发老头道:“哎,世道凶恶,你看,这素白的一双手,一夜之间便夺走十来条人命啊!”

白发老头瘪嘴摇头,极其不屑道:“十来条人命算什么?爷爷我当年一剑东来,便是满城血雨腥风!!”

“善恶终有报,你这辈子都出不了这座地牢。”狱卒指了指白发老头脚上的铁链,一派大义当道地笑道:“而她,也活不过明日午时!”

“现下何时?”夜阑抬头问道。

“戌时刚过。”狱卒冷然答道。

“砰”的一声,碗碟与铁柱相撞碎成三片,白发老头吹鼻子瞪眼地吼道:“臭小子,我还以为你孝顺地找了个人来陪我玩,没想到拉了个要死的人过来,扫兴!扫兴!扫兴!”

“牢房已满,就你这空出地方,狱头便命我将她暂时安置于此。”略作解释,狱卒又接道:“老妖怪,这地牢可不是私人宅院,你一个人住了三十年,就以为自己成了屋主呢?你这脾气若不改改,等来年我归家享福去,谁会来看你这老东西。”

话刚说完,狱卒瞬间一脸感伤地望着白发老头,哀叹一声,便转身锁门,拖着缓慢的步子走了。

短短的叹息声,夜阑诧异地听见了白发老人的叹息声。

怪哉,这二人不似普通狱卒和犯人的情形,倒像一对相交多年的老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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