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难抵当年往

三日后,天擎玄帝的大军来了,停在苍丘。

风声凌冽,旌旗在风中猎猎作响。从苍丘看过去,是光秃秃的关山,焦土飞灰。

侧转马头,暖玉收紧缰绳,远远看着对面山头上的阵营中端坐马上,君临天下般睥睨一切的青安。他一身银色铠甲,锃亮锋寒,眉目依旧,清俊的脸上却是她并不熟悉的严峻,不同于以往的谦和如竹,温润如玉。

她的眸光跳过黑压压的军阵,那是……锦城……比起皇城,锦城是最美的韶光,也是最痛的伤心地。

袖中的手不禁握紧,一身青色宽袖玄衣随风翻飞,衣袂裙带飞扬。如玉的面容,桃花瓣面颊,一双凤眼似笑非笑,似怒非怒,看不清情绪,幽黑深邃,似一口无底的深潭。

“我玄帝特邀玉楚军师苍丘山顶一聚小酌。”一个小兵来送请帖。

云行斜挑了眉,将请帖接过,打开,不过是一行隽秀的字:

锦城琵琶吟,声声催人反。

暖玉一惊,锦城琵琶,是她在锦城绣楼里弹的琵琶,青安他……真的是为了她……

回到营中,一室沉默。

暖玉愣愣地坐在那儿,似要将手中的请帖捏化。

云行道,“比如……”其实这场战本事天擎与玉楚的恩怨,若青安果真是为了暖玉而反了宁王,那么眼前他们大可不必打这一仗。

暖玉抬眸,眸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她早已不是三年前那个刚从青川下来的不谙世事的小丫头了,经历了那么多,她已然分不清楚……青安究竟是真的爱着她……还是为了兵不血刃……

云行说到一半的话噎在喉咙里,看着暖玉的眼神暗了暗,转身出去,“……哥什么都没有,只要你愿意,便是抛却一切也无碍。”

暖玉讷讷地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帐帘之后。

垂眸看着请帖上再熟悉不过的字,恍然又见玄府的时光。她不识天擎的字,他便手把手地站在身后教她;她弹琵琶,他便为她画像;意到兴起,他亦会与她执手挑剑花……

那小兵没有说时间……她便忍不住要去问清楚。

起身出去,一路疾行。

蓦然听得一句“玄帝封后”之语飘进耳朵,步子忍不住顿了顿。

“……战事这般紧,那玄帝也真是心急……”

“可不是……那梧桐夫人虽说是天人之貌,却也不过是个女人,怎的这般看重?”

“你们懂什么,那梧桐夫人是前朝公主……”

“前朝公主又怎样……不过一个女人能如何?”

后面的话暖玉已然听不进去,愣愣地呆在原地,脑子里轰隆隆地作响。

上元宫宴,他将她揽进怀中抱紧,他低眉许诺,“玉儿,我定不负你。”

踏雪小筑前,他似有若无地戏谑道,“暖玉,不管你是那块石头里蹦出来的,我都收了。”

大婚,他为她包办一切,捎来的素笺是他唯一的牵挂,丹青淡漠细细勾着一行字:一切有我。

他字字郑重,似誓言似诺言,“爹一生只有娘一个,我亦没有想过坐享齐人之福,有你一人便足矣,天下女子不足为惊为喜,许你一生,便是一世。”

她无声轻笑,什么许我一生,便是一世?难道娶了另一个女人也算是一世么?

若说当日为宁王所迫,为了玄家他不得不娶了公主,那么现在呢?宁王已经被他至死,他为天擎王,却为什么还要封公主为后?若她是他的后,那么她暖玉又算是什么呢?

果真是,诺言老了。

曾经的诺言是爱着你永远到老

但现在天还未暮人却老

无尽的忧伤漫上心头,似一株疯长的曼陀罗花,缠在心上几乎窒息。

傍晚时分云行接到玉楚帝下的催战令,暖玉也只是淡淡地一哂而过,“该怎么着就怎么着罢,这天高皇帝远的,他又能怎样?”

云行瞧着她没有休战的意思,也就按照计划进行部署。

初聚苍丘,却是没有实质上的开战。

风沙漫天,暖玉下马,看着端坐水榭中的青安,一身便装,白衣素袂,和过去的玄少将一模一样。

他眸中复杂的神色似乎有那么一种叫做欣喜的东西。

可暖玉,却开心不起来,目光冰冷,甚至连之前想好的求证他起兵的想法也忽然就变得可笑滑稽,出不了口。

白绫纱青丝发你眉目亦如画

恍惚间相望早已无话心如麻

千古月付韶华那一瞬成刹那

逝年华转身泪流如雨下

她来赴约,却没有想象中的欢欣愉悦。

“暖玉。”这一声,青安只觉得已经隔了几世般,声音略略喑哑。

暖玉抬眸看他,忽而笑靥如花。

如玉的脸庞虚浮这玉公子的谦和,却没什么实质的情绪。

她抬手取下面具,素净的脸露出来,比以前更白一些。

青安抬手,却被她不着痕迹地避开。

“既是小酌,不知玄帝可是备了好酒?不是在下吹牛,这天越一般的上等酒并不能入我的眼。”

青安错愕地看她,手僵在半空中。

暖玉却只是抬手划开他的手,信手取过矮几上的酒杯自斟自饮。

闻了闻,倒真是难得的雪花酿。

她的唇角勾了勾,没有什么多余的情绪。

一斟一饮,她不愿多话,只是默默喝酒。无尽的酸楚都化作这一刻的酒兴,忽然很想……醉一回。

抱琵琶声声弹咫尺却隔天涯

空回首一场盛世繁华如昙花

红朱砂卓风华倾城颜吟蒹葭

桃花尽转身寂寞的喧哗

饮罢好酒,暖玉只是淡笑,眸色迷离,似是真的有了些醉意,目色微醺。

“暖玉,你不开心吗?”青安柔声问她,抬手将她沁凉的手握在手心里。

“玄帝念着我的好,我自然是开心的。”暖玉痴痴地看着他笑,忽而抽出手站起来,“对了,我要弹琵琶给你听。”

青安见她身形不稳,抬手欲扶她,却被她甩开。

他僵在那儿,有些无措。

只因暖玉皱眉喃喃道,“别碰我,脏……”

说她善妒也好,说她自私也罢,反正她不论如何也无法接受和别的女子共事一夫,即便是触碰,也好脏……

青安看着她的眸光有一丝沉痛,他只得唤她坐下,有命人去那把琵琶来。

不一会儿,琵琶来了。

暖玉心满意足地抱着琵琶坐在那儿试音,未成曲调,先有情……

曲声起,轻佻慢捻,抹复挑。

是凤飞尘的那一曲婚错,于她而言,是真的错了。

兜兜转转,她才明白她的宿命就摆在那儿,躲在那年的锦城绣楼里,点点琵琶吟,却从一开始就勾勒了她的命……

杨花似雪飘摇随风落疚事子规啼

帘栊月明不知妾心奈何到岸西

拈银针织嫁衣点点血泪相思尽难寻

爆竹声声迎新人岸边歌不成声

天长地久无绝期只愿来生再续

一曲终了,她看着青安的脸有些模糊,抬手只觉一阵冰凉,青安又急又心疼地想要上前来揽着她,却被她推开。

她身轻如燕,三年梵石山的学习更是令她的幻术和轻功炉火纯青。

青安没能抓住她的衣服,空僵着手站在那儿。

夜五更寒的空洞喑哑

江山长卷却也泛黄被历史风化

杀为你杀为你夺天下

倾覆天下我亦无怨生死中挣扎

“暖玉,难道……你还要离开我么?”

她笑若银铃,散落风声无痕寻。

念誓言的真与假倾塌

咫尺天涯相望已无话

你我一生的牵挂沙哑

花前月下化漫天黄沙

岁月沧桑江山依如画

“我要不起……这样的你……”

声音远去,那心心念念的身影依然没入满山的青色之中,无可寻觅。

徒留水榭寂寞空庭,花落人独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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