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依旧(二)
宇文逸从他入殿伊始,心头便猛地一悸,竟油然生出莫大艳羡:这就是淮王……果然是丰神俊秀翩翩少年,若自己能跟他一般恣意洒脱……他出神的工夫跟宇文昊视线相触,平生第一次慌了手脚,本能地板下脸来抿着唇微一颔首,只道声:“王弟不必多礼。”
宇文昊心里有些失落,面上仍不敢懈怠,秉持笑容归座后,太后太妃便问起他父母近况,只得将回过顺帝的话又从头复述一遍:
“东潍这几年很是太平,范太守治理有方,父王并没费太多心血。只是近年来父王上了年纪心力不支,心疾常有起复,受不得劳顿,因此不能亲来给皇祖母皇太妃请安。母妃一切安好,一直都是母妃亲自照顾父王,母妃也让孙臣带问安的话儿给皇祖母皇太妃……”
他东答一句,西答一句,应对不迭,宇文逸见众人对他关怀备至,皇长子、和王世子也尽数拥在他面前,时常笼罩身边的孤独感又隐隐冒出。他起身手捂前胸轻咳一声道:“今日出来得晚,这时候也该回府用药了。皇祖母、祖母,请恕孙臣失礼,孙臣这便告退了。”
宇文昊诧异起身道:“王兄这就要走么?”
王太后见他提出用药自是不好强留,便点头道:“那你就回去罢。左右淮王在京的日子还长着呢,多的是亲近时候。”又关怀他几句,宇文逸应承着,冲宇文昊、和王世子等一拱手,飘然出令门,扬长而去。
宇文昊直目送到望不见,这才回转头略带失望道:
“王兄走得这般早都未及叙话……孙臣还带了礼物给王兄呢。”
“你王兄自幼体弱需常年服药,耽误不得。你带了礼物是你的孝悌之心,不妨事,等日后让朔儿带着你去庆王府登门再叙也就是了。”
宇文昊听睿太妃此言才振作起来,又笑道:“对了,父王母妃让孙臣带了许多礼物孝顺皇祖母和诸位太妃,还有给皇后娘娘的,皇姐皇弟们也都有份!……”他连忙招呼进琅琊王府的随侍奉上礼盒,都是些珊瑚珍珠一类饰物,样样精巧,另有精致的纸笔墨砚等赠与众兄弟。王太后很是欢喜,当下要留他在宫中用午膳,宇文昊推辞不得,无奈只好留在清宁殿,午膳后又了一会儿话才在皇长子、和王世子的陪同下出宫。
宫门外候着几名琅琊王心腹侍卫,另有一名少年牵着匹白马长身玉立一旁,看他年纪不过十七八岁,但毫无少年人惯有的自傲骄横,周身萦绕一股诗书礼乐的清雅气质,眉眼间落落大方聪敏灵动。一见宇文昊出宫,他立刻露出一抹温润笑容,紧走几步迎上前道:
“郡王可是耽误了好一会啊!亏得我早料到宫中娘娘们必得苦留郡王,已经把其余人先打发去王爷旧府安顿行李了,此刻郡王回府刚好歇息。”
“文若!”宇文昊眼中喜色洋溢开,半是嗔怪半关心道:“你还当真在慈我啊?我不是了若午时过后我还不出来,你便只管回府歇息就行么?一路舟车劳顿定是累坏了,你还直等了这许久。”
“您就放心罢,我岂是那等死心眼的。”少年笑道,“宫里刚传出郡王要留下用膳的消息我便去内城逛了逛,这不刚回来么,没累着,也没饿着。”
宇文昊一拍他肩头,恍然想起身后还跟着两名堂弟,遂端整神色回身道:“嗯……大殿下,王弟,王暂先回府安置,待明日收拾好了府邸再请二位过府一叙。”
和王世子连连点头,一旁年少皇子好奇端详着那少年,见他衣着虽不华丽眩目,却格外清雅矜贵,一面暗忖着他身份,一面谦让道:“王兄客气了……不知这位公子是什么人?能与王兄同来,定也是人中翘楚吧?”
“这是东潍范太守府中公子,名为范诚,表字文若,是王伴读。今次来京母妃唯恐路上有闪失,特命文若随行关照的。”宇文昊话间亲近之态溢于言表,和王世子恍然,着实钦羡道:
“原来是范太守的公子……常听太傅讲论民道时以范太守政绩为例,称颂不已。公子此刻便得琅琊王看重,来日雏凤清于老凤声也未可知啊!”
范诚笑着谦逊几句,给宇文昊递个眼色,宇文昊会意,连道该回府休整,当下告辞,扳鞍上马与范诚一道往街驰去。
宇文昊到时端王府早已收拾停当,庭院洁净,铺设齐整,全无闲置十多年的样子。宇文昊抻着颈背进了内院,把侍从全打发去外面应付可能拜访的客人,随后往榻上一仰,长叹道:
“娘得果然没错啊……宫里规矩就是繁琐,委实累人……”
范诚给宇文昊斟了一盏清茶,笑道:“郡王,您别怪我多嘴,现在看来不单王妃娘娘的叮嘱您没听,王爷的告诫您也没往心里去啊。临行前王爷是怎么的,‘子脚下,一举一动必得心,万事不可招摇,举止务必谨慎’——您倒好,打马入京,还打扮得如此鲜艳,生怕人不知道您郡王身份似的。”
他着撇嘴,“我可是尽量请传递消息的夏大人别在此事上多口舌。但若是夏大人不听我区区伴读的话,如实回报给王爷,我就爱莫能助了。”
宇文昊蓦地坐起,大瞪双眼看着一脸正经的范诚,愣了半刻佯作淡定摆手道:“没关系,这次父王特准我历练久一些,毕竟过了九月生日我就该去自己封地了……所以等我回去,这事儿也就翻篇了,父王不会责罚我的。”
范诚微微一笑,转而问:“郡王在京里可停留两个月,随后前往北疆。所以郡王有什么打算不妨一一道来,文若好为您预先安排。”
“……今就暂且略过,我得好生歇歇。明先拜访几处重要府邸,后日便去文澈庵见祖母和七姑姑。”到正事,宇文昊泰然安坐,眉宇间已有了些威仪,“这几年父王因旅途不便且旧疾难愈,每年只遣了夏大人奉礼问安。这次我奉父王命亲自拜见,再晚就失礼了。”
“文若明白。王爷预备的拜礼都已入库,稍后我便亲自去查看一番。那明用了早膳就先去拜会文老大人,接着是任老大人,再然后是和王府……到那时就该中午了,素闻六王爷性情洒脱不拘节,应该能留郡王用膳吧?不过不留膳也没关系,我都跟阿娘打听好了,东城多得是手艺精妙的酒楼,白鸾湖一带更是闻名京中,但不知阿娘的那几处酒楼还在不在……”
宇文昊听着他在旁边碎碎念,忽问道:“咱们不该最先拜会六王叔么?怎么反要捱到中午才去?”
范诚抿了口茶,笑道:“郡王难道忘了您这六王叔的脾性了?最喜弹弦弄管这等风雅韵事,经常流连乐坊清苑至夜半,您头一个去拜访,若搅扰了王爷清梦岂不没趣?况且啊,跟六王爷最亲近的可是那位庆王世子——若咱们中午去,没准儿还能碰上呢,届时有六王爷尊长在座,您跟世子殿下有什么不虞也断没有再提的机会,不正是一举两得么?”
宇文昊不假思索否认道:“你这话简直莫名其妙,我跟庆王世子能有什么不虞?”
范诚打量他半刻,暇眸笑道:“郡王,您还想着糊弄我啊?您入宫不多会儿庆王世子就出来了,面色沉得让人发怵。久闻世子最受宫中太后太妃们宠溺,试问能让世子如此动怒的除了您这招摇入京的淮王殿下,还能有谁?”
宇文昊哽了哽,悻悻垂眸:“我并没有存心招惹他……到底是我王兄,我也不是那等狂妄自大的。我确实尽了礼数,可人家一上来根本不正眼看我,我还莫名其妙呢……他又缘何生我的气?”
“郡王,您得学着察言观色,弄清前因后果再下定论啊。”范诚好脾气地道。“这位逸殿下自幼丧母,与庆王爷也无甚父子之情,唯有太后太妃们关照,但到底是隔了一层,可谓无父无母少亲少故。如今郡王一来,将众人对逸殿下的关爱横刀夺去,逸殿下能不动气么?”
宇文昊脑中闪过上午见面时清癯少年的矜贵冷漠,细细回想果然品出几分他身上的萧寂。他不由长叹道:“文若,亏得有你,不然我还痴愣愣尽往人家面前讨没趣呢。”
范诚一笑安然道:“王爷曾多次言及旧年屡受庆王爷关照。若王爷得知郡王与逸殿下情同手足,定会心感甚慰。”
他到最后踌躇片刻,才轻声又道:
“其实,有您这年纪相当的跟逸殿下交好,于逸殿下也不失为一桩善事。逸殿下……到底,不过一个身享荣华内心孤独的可怜王世子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