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面不知何处去(二)
随着她轻唤,臂弯中的白鸟振翅飞起,一声清唳盘桓半空,轻巧落在少妇头顶枝杈上。那少妇抬头看过来,惊诧道:
“长清?……你怎会在此?”着紧走几步到玉长清跟前忧喜交集看着她:“我听了顾太医的事,很是着急,碍在身有不便没能进城看你……你还好罢?才一个月不见,竟瘦了这许多!”
在这山中野外巧遇杨兰陵着实让玉长清惊喜非常,先前的忧悒一挥而散,她朝范景原颔首致礼,然后拉住杨兰陵手温柔道:“我还好啦,无论如何有爹爹祖父在,绝不会亏损了我身子……我自然晓得姐姐不便,姐姐既然给我写信就算心意到了,多谢姐姐牵挂。”
她罢,见杨兰陵目光转向沈梦华,遂含笑道:“我倒忘了引见……姐姐,这位是沈夫人。夫人,这是我极要好的一个姐姐,现是河桥乡范氏公子的夫人。”
沈梦华矜持地冲杨兰陵范景原点点头,夫妻二人亦得体回礼。玉长清身后的香枳已打量半,脑中电光火石般一闪,脱口道:“诶,范夫人先前和沈夫人见过面的啊!去年七公主生辰宴,沈夫人不是也受邀了么?当日公主召进宫的庆班花魁就是范——”她猛然发觉失言,旋即噤声不语。杨兰陵却未见愠恼自惭,神情自若对沈梦华一笑道:
“夫人也在赴宴女眷中么?想当初宴上那许多人,妾身独与夫人再见面,果真是有缘。”
沈梦华听香枳所言已是恍然,客气答道:“当日有幸,得见夫人精彩绝伦四出戏,毕生难忘。今日夫人喜结连理,倒要恭喜了。”
“范公子今年春闱高中第九名,已经得了朝廷派遣,往东潍出任东武知县。”玉长清着,冲静立一旁的范景原一笑道:“不知公子几时启程?”
“他后走,所以我才想着来庵里拜一拜,求菩萨关照,不料得遇长清你和沈夫人。”杨兰陵笑着看一眼范景原,“你先回前殿罢,难得有缘碰上,我跟长清和沈夫人话。”
范景原遂留下个嬛嘱咐好生在旁扶侍,依次对沈梦华玉长清持礼拱手,循原路而去。沈梦华看着他背影不觉喃喃出口:“原来范公子……就是应考的这次春闱啊。”
玉长清登时想起侍郎府这层关系,暗嗔自己失言,正打算找补几句,沈梦华已敛去眼底黯然,向杨兰陵关切询问怀胎安好,三人就此贴心地聊起家常。
忽听吱扭一声门响,三人齐齐循声望去,只见旁边院落的一扇门从里面打开,缓步走出一名年轻女子,缁衣缊袍,却是个带发修行的出家人。她轻轻抬手唤了声“阿凰”,树上白鸟立刻飞过来落在她臂上。待要转身回院,她一双幽沉寂寥的眸子慢慢扫过面前众人,冷淡开口:
“诸位香客若要叙旧,还请移步前殿斋堂。此处后庵系修行处,只怕不便贵人多停留。”
沈梦华杨兰陵依次致歉,只道闻琴声而来,并非有意搅扰;唯独玉长清愣愣看着女子不话。女子发觉,眉梢轻挑,这一动作霎时跟玉长清记忆里的公主殿下对应起来。错不了……虽衣着更换气质大变,面前人确确实实就是那位七公主啊!玉长清自己也不清此刻激动缘何而起,但觉心潮酸涌,她上前一步深深施礼,颤声道:
“……殿下,殿下您原来移居在此处?……不知殿下可还记得臣女,臣女是玉老大饶孙女,去年殿下生辰宴,臣女曾送给殿下一本手抄的医书……这汨公子,现是殿下养着么?……”
她唤出殿下的刹那,宇文凤瞳孔微动,旋即抬手止住其余人见礼意图,淡声道:“皇上已撤我公主封号,夫人何须如此多礼,何况有孕在身,我实在当不起。”
沈梦华和杨兰陵只得颔首以礼。想到去年寿宴上七公主凤冠华裳,意气飞扬,不过一年便寂寥如斯,各自心中不由唏嘘涟涟。
几人见宇文凤并没有继续言谈的意思,忖度着便要告辞,却听门内响起一个妇饶慈祥声音:“凤儿,外面是什么人?”
宇文凤旋身对内恭敬道:“母亲,是女儿的几名故人,不期来庵中随喜,碰巧到此。”
“既是故人,站在外面话算什么道理?把人请进来饮一盏茶罢,也算不枉相遇一场。”
宇文凤不敢有违,遂推开院门对一行人微微颔首道:“请诸位到院里少坐,饮一盏粗茶。”
几人素有耳闻,忖着院内人定是那位赫赫一时育有皇四子和七公主的安夫人,不由心生敬畏,便让嬛婢停候院外,端整衣襟随宇文凤进了门。院中花开繁盛,不染尘埃,花树下石桌旁端坐一名挽发素衫的年长妇人,从她脸上能找见宇文凤的影子。安夫人恬然颔首示意,视线触及玉长清时不觉微怔,随即温和一笑:
“这位夫人看起来有几分面善,颇似一位故人。不知夫人与东莱玉氏的隐元先生可有关联?”
“……隐元先生便是臣女的父亲。”
安夫人恍然:“原来如此。夫人眉眼间跟令尊年轻时颇有几分相似,一般的端方自若,温文尔雅。”她又询问过玉氏家人安好,随敛衽起身对众人笑道:“你们都是凤儿旧识,索性自在话。凤儿,务必尽礼以待,为娘先回屋了。”不多时,屋内便响起轻轻的木鱼声。
宇文凤招呼着众人落座,依次斟下五盏茶,道:“粗茶寒鄙,随便喝点解解口渴罢。”
玉长清谢茶,目光犹不时飘向草堂,忍不住医者本性道:“敢问殿下,娘娘都是日日这般诵经么?恕臣女多一句嘴……成日诵经易使经络不畅,殿下还是劝娘娘多走动走动的好。”
“母亲并不是每日如此。想必诸位也听闻了,三嫂月前离世,母亲怜三嫂年轻早亡徒留幼子待哺,想着念些经文超度亡魂。”
沈梦华见玉长清眸色微黯,随着感慨了几句王妃命薄的话,便将话题引到手中茶上,连赞味道独特,回味无穷。久不作声的杨兰陵闻言,终于放下茶盏道:
“此茶所用虽是寻常粗叶,却贵在烹茶水、浸泡时候都恰到好处,殿下更别出心裁添入梅花鲜蕊去其涩苦,方得如此妙味。”
宇文凤从见面起就若有似无地始终避着杨兰陵,此刻低着头只简短道一声“夫人高才”。杨兰陵笑意浅淡,眼中隐有探询意味:“妾身也不过听师父约略讲过几句茶道见解,只记得师父惯爱以此方泡茶,更将头泡留出称为‘还魂茶’。”她着一扫旁边扣着盖子的茶海,“却不想殿下亦有此见地。”
宇文凤眼睫半垂,只是淡淡一笑。一旁沈梦华犹打量院中花木,见幽静安谧,心生艳羡,暗想若似这般清净隐避山林,倒也不失为一桩善事。正乱想间,忽瞥到旁边树下铺有藤席,席上横放一张琴,三三两两落着几片花瓣,不觉指着问道:“方才闻得琴音,故此循声而来。原来是殿下在此抚琴么?”
“闲来无事,随便抚弄一二,夫人见笑了。”宇文凤坐得直了些,不经意般瞥一眼杨兰陵。杨兰陵原先并未看见那琴,经沈梦华一提顺势望去,面上霎时露出几许惊异,目光再转向秦如月怀中白鸟,如此反复几遭方默默垂首喝茶。
宇文凤一直冷眼觑着她神色,见她并没有追问的意思,心下稍安。几人又了会儿话,沈梦华玉长清便起身告辞。宇文凤也未虚留,诚挚道一声愿众人亲友安康,送出门去。沈梦华玉长清依次谢过,沿径走去。杨兰陵有意无意地落到最后,见那二人已走远才上前施礼,看了看栖上宇文凤肩头的白鸟,恭声道:
“殿下请恕妾身冒昧,敢问殿下琴道师从何人?这只鹔鸟又是从何得来?”
宇文凤并不看她,自管抚着白鸟背脊道:“不过随便弹弹,释闷罢了。”
杨兰陵挥退范家侍婢,仔细端详着她面庞轮廓、身形举止,正色又道:“那敢问殿下,您可认得一位洛姓琴师?”
她敏锐捕捉到宇文凤眼中片刻愀然,越发坚定了心中疑思:“妾身并没有别的意思,只是那位洛姓琴师乃妾身师父,于妾身有教导大恩,奈何去岁初秋师父离了尚华,从此音讯皆无。妾身见殿下手中琴、还有这鹔鸟都是师父身边至物,胡乱猜度殿下与师父必相交甚厚才冒昧一问,若殿下有师父消息还望告知一二,妾身也好安心。”
宇文凤轻轻抿了抿唇,这才正眼看着她缓缓道:“十三娘子果然是……好眼力。”
“惭愧。妾身到底受师父教诲三年,自然识得虹影琴和汨凰。况且先前听殿下抚奏《招魂九殇》琴意像极了师父,心中便有猜测,碍着两位夫人在旁不好直言,才没当面询问罢了。”
宇文凤轻轻抚着白鸟,良久方道:“洛溱已经陪他母亲回乡了,我亲自送的他。此去路途遥远旅程不便,他才将虹影琴和阿凰托付与我。你放心,他们已顺利抵乡,老夫人……和洛溱,都安好。”
杨兰陵神色轻松下来,笑道平安就好,宇文凤看着杨兰陵安心的笑容,心里生起几许惆怅……叙起来,自己倒是得称呼人家一声师姐呢。
她心里想着,嘴上果真如此叫出来:“方才在院内听闻师姐跟两位夫人话,若我没听错,可是范公子将往东武就任?那倒是巧得很,皇兄去岁秋时得封琅玡王,东武恰在辖地之内。庵中离河桥乡不远,还请师姐明日遣人来一趟,替我捎一封手书给皇兄,行么?”
她一声“师姐”叫得杨兰陵微怔,片刻迟疑道:“殿下手书由景原呈送,只怕不合规矩。景原无非七品知县,如何得见四殿下尊面?”
宇文凤混不在意道:“皇兄一向不是那计较尊卑之人,况且远在东潍,没那么多规矩。再了,范公子初到任上,总也得拜见一次,不妨事。洛溱过范公子有高才博见,我还盼着范公子尽心治理辖地,让皇兄轻省些呢。”
杨兰陵再不好推拒,遂郑重施礼:“那就多谢殿下看重了。”随后可亲一笑,“景原还在前殿等我,我便告辞了,明日定会遣人来取师妹书信。师妹保重。”
宇文凤笑着点点头,目送杨兰陵在嬛婢扶侍下隐入林郑她久久伫立,直到白鸟轻轻一啄她耳根才回过神来,遂将它揽入怀中,抚着它背脊轻声道:“好啦阿凰……你看今多难得,来了这么多熟人……不过现在都走了,就剩下咱们了。走吧,回去陪母亲多诵几篇经超度三嫂,下午还要去村里教新课呢……”
她喃喃自语着,跨进院落轻轻闭合门扇。片刻后又听屋门一响,院四周重归悄寂,唯有静静风过簌簌树叶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