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八(四)
宇文晖心事重重进宫直奔太后寝宫,反复盘算该怎么跟太后开口。他心里清楚太后绝不会无缘无故地同意宇文凤出家,但直言相告宇文凤跟洛琴斋的孽缘么……他又着实不出口。
太后虽长居深宫,却也听闻了宇文凤莫名失踪去而复返这档事,见宇文晖来了自然便问起个中究竟。宇文晖含混应承着,只宇文凤是因赐婚在即一时想不开,如今闹了一场已心灰意冷,只想求皇祖母一道谕旨出家为尼。太后听得直皱眉,好歹看在面前人是最疼爱的孙儿份上没发作,只不虞道:
“清祥也忒胡闹,依哀家看就是怋甄宫少了管束,又在外立府野了性子的缘故。婚姻乃一生大事,就算有不满也该跟皇上一一回禀,怎能如此折腾,还要出家……真是荒唐!晖儿,你与清祥来往最密,你该竭力劝阻,怎能替她情呐?”
宇文晖唯能苦笑,支吾道:“孙臣自然是劝过的……正是劝不得、清祥又求得恳切,没奈何才来叨扰皇祖母。孙臣看清祥也实在可怜,您是不知啊,清祥昏睡了整两,瘦得不成样子……半点精神也没了J祖母,依孙臣看清祥是拿定主意了,您就拟一道谕旨罢,省得清祥急了再闹一场……到时弄得满城风雨,更不好看了!”
太后眯起眼看看宇文晖。老太太见多识广,自然看出了宇文晖强作无奈下的伤恸。太后不动声色地抿着茶,宇文晖心里七上八下,绞尽脑汁又缠了半刻,太后长叹一声道:“罢了,你的意思哀家知道。但此事重大,哀家总得掂量掂量。莫要在这儿罗唣哀家,得哀家头都疼了。你先回府去罢。”
宇文晖见太后没有断然回拒已是意外之喜,连忙堆下笑来了几句专哄老太太开心的话,方告退离去。太后看着孙儿背影转出殿门,沉吟许久,唤过身边心腹嬷嬷思忖道:“哀家听晖儿方才所言,着实有些奇怪。清祥固然桀骜难驯,却也不至于为了皇上赐婚就断然出走,更生出剃度为尼的念头……其中必有蹊跷。”
老嬷嬷俯身上前,低声禀道:“听皇上前些日子频频召了尚英院院使进宫,不知可与七殿下异常行事有关。”
“尚英院……任老院使么?”太后若有所思,吩咐道:“传哀家旨意,让皇后来一趟。皇后身为六宫之主,晓得些底里也未可知。”
皇后是那日得知宇文凤出宫晕厥,心中担忧,才迂回着从乾帝口中打听出事情的原委,着实大为震惊。此刻应召前来,见太后询问宇文凤之事,自然不敢隐瞒,遂一五一十细细禀明。太后听后无可置言,道一声“原来如此”打发了皇后回宫,只字未提宇文晖所请之事。待嬷嬷送罢皇后回来,太后才一声长叹,抵着太阳穴缓声道:
“哀家早就过白氏所出这两个孩子都不是省心的……端王为了他表妹跟皇上生生犟了八年,清祥更是出息,竟想着与琴师私逃……若是皇上早些听从哀家劝谏将清祥跟白氏一道送入山中,岂不免了这些事端!”
嬷嬷为她按摩着两穴,恭敬道:“皇上也是割舍不下骨肉情分呐……”
“哀家看他是命中跟端王兄妹两个没有骨血亲缘。”太后倦乏道,揽衣起身,“想清祥二九年纪,芳心初动却惨遭死别,自然是对皇上彻底绝了亲情念想。你也听见晖儿的了,端王那般疼她都没能劝住她出家的念头,如今直求到哀家面前,可见是心灰意冷了。”
嬷嬷扶着她往书案走去,迟疑问:“娘娘这是打算允了六殿下所请么?”
太后铺开凤笺蘸蘸墨汁,写下“太后钧旨”四字。
“清祥是留不住了。若再不放手,凭她那性子只怕会闹到玉石俱焚的地步。”太后徐徐着,一边拟旨,“到底是皇上的骨血,哀家的孙儿,何必拉拉扯扯弄得两边都不好看。就让她去罢,跟她母亲一道带发修行,也算个圆满。”
手谕写罢,太后取过凤印重重盖在封口火漆上,一面往内室走,一面倦声道:“耽会儿派个得力的内侍,把手谕送去和王府。有哀家这道谕旨,皇上再不虞也必定放手……白氏这笔糊涂账,就算了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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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和二十四年秋,皇七女清祥公主应和王之请入山秋猎,不慎迷失山中,盘桓两日方得出,归京大病。将养数日,公主不顾病体沉重,携太后手书谕旨面呈当今,自数己罪,一不能承欢膝下,二不能孝敬尊长,徒惹尊长忧心,无颜再享公主尊位,愿舍公主封号,请降为民,出家庵院,自此投身菩萨座下,日夜祈禳,以偿十八年未尽人子之道、不孝之罪。帝感其孝义昭昭,遂拟旨黜其公主封号,俟病体痊愈,带发修行于凤山文澈庵,自此与红尘两断,再非宇文氏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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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阳节后,秋风迭起,吹落残菊满地。一川山水红叶辉照,每逢黄昏,边犹似火烧血染,艳红一片。凤山溪谷中,一群孩子嬉笑拥着一名年轻女尼向文澈庵后门走去,女尼怀抱素琴,肩上停栖一只白鸟,面色安宁沉静如水。
快到门口时,女尼止住脚步,瞅一眼半开的庵门,回头对孩子们微笑道:“就送到这儿罢,回去路上心些。今教过的字要记得温习。”
孩子们与她依依别过,推搡着跑走。她目送孩子们远去,回身望着门缝间一角锦缎衣袍,轻唤道:“哥哥,你怎么来了?”
宇文曌推门走出来,接住扑腾到他身前的白鸟,温声道:“想看看你,就过来了。你去村里了?这是琴斋那张鸿影罢?”
“嗯,阿母留给我,我先前寄放在村里,今日得闲,便去拿了来。鸿影琴,可是他最爱惜的。”宇文凤着温柔地抚过琴身,抬眸又道:“你见过母亲了?母亲很想你的。父亲如今既然没了对这边提防监看的心思,往后便常来罢。”
“我已经见过母亲了。”宇文曌罢,欲言又止,宇文凤也不催问,只安然立在溪边,看着落叶逐水飘零。
“我是来告诉你和母亲一声,我明日就要去东潍了。”
宇文凤眸光微动,只是静静等他解释。
“月前东潍灾报传来,有飓风过境暴雨不断,自胶东起至齐城,沿途城镇均受损严重,水漫粮田,颗粒无收,急需钦使赈灾。当年表兄任东潍镇守,辖内历年民生我都详知,这些日又在户部掌事,东潍相关的赋税政务也都看过,所以向父皇请旨,愿去安民重振百姓生计,父皇准了。”
“哦。”宇文凤轻轻应了一声,“如此自然好,你去的话,肯定比旁人都尽心……眼看就要入冬,只怕赈灾有的是忙……总得明年春时才能回京吧?这一去就要半年了。”
“……父皇的意思是此次灾情严重,非短时便能恢复。重整房屋、安抚民生,自是当前要务;而父皇更担心日后再闹出官员办事不力、万民上告御状的前例,所以封我为琅玡郡王,属地琅玡周边百二十里,含大半东潍郡,携御命以皇子身份威慑当地官员。此一去便是边境藩王,若非重大事由,只怕三五年内回不得京了。”
宇文凤垂下头掩饰着眸中落寞,道:“琅玡郡王,也挺好的……无论亲王郡王,名头是给别人看的,倒是去了东潍肯定比京中自在许多。对了,你若得闲就去长琴岛看看吧。洛溱他在东岳书院时,每逢下山游学,最爱去的便是长琴岛看海潮。”
“好,我会去。”宇文曌郑重应下,遂又温存道:“不止长琴,还有齐城、泰山,我都会替你去看。”
宇文凤轻轻一笑:“好啊,我等你给我讲东潍风光。”
庵门里出来一名尼手提着水桶,宇文凤托她帮自己先把琴送回庵院,自招手唤过白鸟,温柔抚着它的背羽,问宇文曌道:“你可要留下用了晚斋走?还是这就回去?”
“我不多留了,云苏还在府里等着。”
“那我送你。从林里走罢,清静些。”宇文凤罢,当先迈步进了树林,宇文曌慢慢跟在她身后,夕阳下,两条身影逶迤在层叠堆积的落叶上。
林中时有风过,树叶阵阵窸窣飘落。宇文曌看着几步开外妹妹单薄的背影,忽开口道:“我前日派了亲随去南溪县,让他找个当地人暗中照顾洛老夫人。消息会定期传到京郊宁王别庄,再送来你这边……你也好安心。”
宇文凤安静走着,白鸟蜷在她怀里,灵动眸子忽闪忽闪地盯着她看。宇文凤不禁微微一笑,喃喃一声“费心了”随晚风送到宇文曌耳边。
两人绕到前面山门外时,最后几名香客离去,两名尼正一左一右扫着落叶,见二人从林内转出,恭敬打个稽首,将宇文曌坐马牵来。宇文凤看着他扳鞍上马,抬眸凝视着宇文曌道:“你跟四嫂,一定要保重。”
宇文曌点头,万千思绪尽在不言郑宇文凤安然一笑,缓步退后,目送兄长轻叱坐马沿径驰去,身影渐渐消失在林木间。
庵内敲响了晚钟,一群野鸟被惊起,乱叫着腾空飞去。卷地一阵凉风中霜叶零落,抬眼看时,树梢不复之前茂密,已能透过稀疏枝条望见邈远的苍穹。宇文凤长立门阶,禁不住打个寒颤,拢紧了身上缁衣,收回目光向两个尼淡声道:
“鸣钟了,关山门罢。”
尼跟在她身后迈进庵内,一左一右拽着门环,随着沉重的一声闷响,门扇合拢,格楞楞落闩落锁,随后踏踏脚步声一点点远去,唯余风吹乱树飒飒、归巢雀鸟啼鸣、和悠悠回荡的钟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