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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八(二)

宇文曌将宇文凤送回公主府后接管了府中诸事,乾帝鲜有地没插手,听凭宇文曌连旷三日早朝守在公主府,派去登门探病的内侍却连公主府门也没能踏入。

“清祥的事,不敢劳动父皇费心。”内侍上门那日宇文曌刚从尚英院回来,他将内侍拒在门外,眼眸沉暗面无表情。“本王身为人兄,自会照看好清祥。父皇尊贵,何必在些须事上劳神,臣兄妹二人着实不敢领受。”

他断然轰走内侍,连带来的乾帝所赐良药补品也分毫不受,随后传命公主府闭门谢客,不拘何处来人、不问身份尊卑,除了诊治的太医,其余一律不见。

宇文凤昏昏沉沉睡着,乱梦交错,忽而是洛琴斋染血的面庞,忽而是濒死的白鸟。她梦中哭了不知多久,心神已经木然,又似踉跄走在混沌中急急找寻着什么,却不防脚下一空,登时坠入无尽深渊。她徒劳地挣扎,叫声滞噎在胸口,急得她后心倏然冒出一片冷汗,蓦地睁开双眼。

宇文凤茫然半刻才适应了眼前的昏暗光线。这是公主府的卧房,帷帐半掩,悄寂无人。她扭头看向窗扇,窗格上落着一层淡薄的灰白光影,竟辨不清此刻是黎明抑或黄昏。窗侧立着一道颀长人影,已不知站了多久。她艰难挣挫起来,那人听见响动倏然回头,轻唤着“凤儿”,几步到榻前扶她坐好,又取过枕褥垫在她身后,如释重负地喃喃道:“你醒了……醒了就好……”

宇文凤木然地轻轻点头,望着窗格上朦胧色哑声道:“现在是……什么时辰?”

“已经过酉了,你睡了一一夜……玉老大人你今日傍晚便能醒,果真如此……溪姑姑早就熬好粥等着了。”宇文曌满脸憔悴眼底发青,掩饰不住欣喜地唤进门外久候的丫嬛,丫嬛见宇文凤醒来忙点上灯烛,灼灼火苗霎时照亮了昏暗屋室。又闻脚步窸窣,檀溪端着粥汤进来,甫一对上宇文凤眸子便红了眼眶,上前哽咽着笑道:

“殿下定是饿了好几日,先喝些热粥垫垫脾胃罢。”

宇文凤在宇文曌和檀溪殷殷注视下,饶是再没食欲也不好推拒,勉力吃了几口就别转头再不肯用。宇文曌见状,只得让檀溪收拾了碗盏尽快送药过来。打发了檀溪和丫嬛,宇文曌转过头来,见宇文凤自顾盯着烛火发呆,黯淡眸中映着两团摇曳不定的火苗,益发衬得她了然无神。他心里一钝,转而露出一抹温和笑容缓声问道:

“凤儿,现在觉得怎样,哪里有不适?”

宇文凤看他一眼,嘴角牵出一抹笑:“没伤没病的,哪就不适了……你放心好了。”

“……玉老大人你先前心血亏耗得厉害,醒后会有些乏力,需好生养几日,慢慢便能恢复。老大人还为汨凰看了伤,已经大好了。”宇文曌见她意态索然,莫名生出一丝不安,越发温言细语,试图唤起她的兴致,“汨凰精神好得很,只是现在正睡着,等明日我把它抱来给你看看。”

宇文凤漠漠看着兄长眸中的柔辉,那是她希冀多年迟迟到来的温情,她却生不出半分欢喜。

“哥,”半晌,她轻声唤道,“你就不想问问,汨凰为何会伤成那样?你也不想知道,我那两到底去哪儿了么?”

“……我都知道。”

“——你知道?”他的回答在宇文凤意料之内,她了然地点头,“你当然会查清的……”

宇文曌苦笑,黯然垂眸:“你莫名失踪,又带着重赡汨凰突然回京……我若再猜不出原委岂不是愚人一个。我去找了师尊……师尊什么都知道,对我也无意隐瞒。”

“……是啊,师尊统领策卫,又怎会不知情。”宇文凤眼神空茫喃喃道,沉默片刻,她面无表情地低声问:“父皇……是怎么知道洛溱的?又是如何……下的杀手?”

宇文曌轻轻握住她冰凉掌心,缓声道:“中秋夜宴上,你可曾醉酒舞剑高歌一曲‘凤求凰’?是啊,你酒后忘记,父皇却看得清楚,当时便起了疑心。过后你又因议婚一事大反常态直言顶撞,父皇次日便将师尊召进宫严命追查。你之后每次与琴斋见面都被策暗卫跟踪,即刻报到父皇面前,所言所行无不具备,父皇自是大怒,遂密令取琴斋性命。”

他稍一停顿,留神宇文凤并未有过激反应,才继续道:

“策卫出手原本无人察觉,但当时汨凰突然飞出舍命护主,策卫怕惊动村里人,遂对汨凰也下了杀手,孰料汨凰躲过迎面的暗器,负伤遁入山林。夜雨泥泞追踪不易,策卫只当汨凰中镖难活性命,故此收手回京,却不知汨凰硬是撑着一口气等到你寻来。之后你帮洛老夫人火化、收葬、又安排南下行程,也都在策卫监视下,父皇应是不想与你扯破脸皮,才没有再加阻拦……师尊跟我的就这些了。”

这时,丫嬛轻叩门扇送进药来。宇文曌接过药碗轻轻搅了搅递给宇文凤,又道:“此事虽由师尊部署负责,但也是受了父皇敲打,不得不遵旨领命。所以……你不要对师尊心怀怨怼,他教了你这些年,时常对你赞赏有加,心里定也不好受。”

宇文凤自始至终不话,只雇头呷药,一口一口喝得极慢,似在有意品味汤药的苦涩。良久她抬起头,面庞在灯影下晃过的霎那,眼底隐隐闪过一抹水光。

“……是我害了他。”

宇文曌看着她死水般的眸子,瞬间想起自己得闻表妹死讯时的痛绝心寰。他倏然心惊脱口道:“凤儿,别这么想……错不在你,放过自己,好么?”

“……你明明劝过我,我也有数次收手的机会,却一意孤行,终落得这般境地……”宇文凤惨淡神情下一派心灰意冷,“洛溱因我而死,我却为他什么也做不了。”

宇文曌自然知道此时任何劝言均是无益,遂道:“你且先养着身子,待大好了,为兄便请旨带你去北疆。云苏前日刚收到她兄长的信,北疆的战马正在草场上驯养,边军秋猎刚开始,你不是一直向往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自由自在地策马驰骋么?换个环境,一切很快都会过去的……”

“哥,”宇文凤打断他,眸色平静得有如死灰,“华表姐的事,也会过去么?”

宇文曌蓦地僵滞住,便见宇文凤别转头去接着道:“那些已经不是我想要的了……我累了,在这世间活了十几年,做着众人仰慕的公主,我真的累了。也许只有像母亲那样,抛却所有恩怨悲欢,长伴青灯古佛,才能得真正的自在。”

声音暗淡下去。宇文凤盯着摇曳烛火,目光穿透微颤的火苗,时光仿佛回到那个午后,他笑着温言道别,转身慢慢消失在远处的城门……斯人已去,盟约犹在。洛溱,你好的等我。我不能跟你回南了,我会寻个好去处,永远陪着你。

宇文凤抬头定定看着兄长,一字一句道:“我要出家,这公主……我不当了。”

宇文曌大惊,愕然看着她颤声道:“凤儿!……你何苦自逼不放决绝至此?你若担心父皇不放过你,有为兄啊,为兄定能护你周全!你才十八岁,若就此在庵院里蹉跎一生,你让为兄于心何忍?!”

“我这十八年活得已足够充实。悲欢离合、八苦六识,我都切身体会得淋漓尽致,再没什么可留恋。”宇文凤眼眸在摇曳烛光下显得迷离朦胧,“哥,你是尝过心死滋味的,你敢你已经彻底放下了吗?——”她轻一笑,“你看,你都做不到,又凭什么要求我放下?”

宇文曌无言以对,颓然垂眸。宇文凤转而看向烁烁的烛火,冷冷道:“退一万步,就算我看开了,你觉得父皇能放过我么?这是私奔未遂,若传扬出去,该是朝堂民间多大的笑柄,只怕父皇连容你挑拣甄选的机会也不给,便将我尽快嫁出去一了百了。你你能护我周全——八年来,你连自己都护不住,遑论我这大逆不道之人呢。”

宇文曌默不作声,跃动的烛火将两人身影拉扯放大,投曳在黑巍巍的墙面上。

灯花哔剥炸响,忽闪一下。宇文曌回过神来,他望着宇文凤凝然沉静的面庞,有谁会比自己更清楚妹妹的脾性呢?终苦笑道:“……在庵中平平静静了却此生,于你来未尝不是一个好去处……你放心,父皇那边有我去。无论如何,定能让你如愿离京就是了。”

宇文凤脸上掠过淡淡一抹笑,倦乏地点点头重躺回床上,喃喃道:“我便再没心事了……你在这儿都待一一夜了,回去陪四嫂罢。”

“好。”宇文曌嘴上应着,依旧俯身床畔没动,“睡罢,你睡着了我再走。”

宇文凤唇角牵动一下,翻身转向内侧。窗外断断续续的蟋蟀鸣叫变得悠长起来,在万悄寂中,她再度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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