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三(一)
八月十五,宫内中秋夜宴,宗亲皇嗣均会出席。宫人们不过中午就开始准备宴会所需之物,数十名内侍宫女奔走在园径上,设立宴席的临水轩厅瑶光堂中一派忙碌,终于在日暮时分布设妥当,只需做最后清检,待日落西山便燃起灯烛,预备开宴。
宫苑昔日繁盛的荷荡,如今只剩残叶枯蓬,朦朦暮色中,秋水微波荡漾,水面凉气四散。宇文凤打了个冷颤,她正倚靠着雨花阁廊柱呆看远处空中血染般的晚霞。雨花阁对面便是瑶光堂,隔湖遥望,依稀可见宫人来来往往,看去颇为热闹,却因隔得远传不来半丝声息。宇文凤怔怔地看了良久,一声烦懑长叹,只觉浑身乏累。
自那晚洛琴斋对她坦诚心迹,她始终拿不定主意该如何回复他。尚存的理智告诉她,不能跟他走;可是怎样开口才能让他接受现实,又不会太过伤心失望?
宇文凤连日思来想去,拖沓得连自己都嫌优柔寡断。洛琴斋却一直没催促,回山里后怕白鸟路远疲累,改作两一送信,不过闲闲几笔,描摹一番山中秋光林色,信末再落一句望安好,只字不提答复的事。若以往单相思宇文凤还能勉强忍受,如今既知两情相悦,心中所受相思煎熬便成倍增加,再无剪断可能。
夕阳一点点沉下去,晚霞散尽,对岸轩厅挑起明灯,灼灼倒映在湖郑宇文凤缓缓直起身子,揉了揉发僵的腿脚,慢慢下阁,沿石子径步上白玉拱桥,恰逢晚风拂过,裹挟着一股馥郁的桂花清香,扑了她满怀。她拾级行至桥顶,不觉驻足向湖面看去,当空升起的圆月皓洁冰清,光华入水与桥栏宫灯的暗红灯影缠绵跃动,如坠落的星辰。她看得发痴。不由感觉阵阵晕眩,眼前闪烁的粼光交错不已,似梦似幻,一触即碎。
“清祥!”
宇文凤恍惚回神,循声看去,见桥下依次行来几人,她微一愣,垂首见礼低声道:“儿臣给德妃娘娘请安。请六皇兄安。”
宇文晖眼含欣喜,碍在母亲、宫人在侧不好太过欢脱,故作严肃点点头,扶着德妃上桥。德妃凝眸看她一刻,讶然道:“多日不见你,竟瘦了好些啊。想必是在宫外住,府里人伺候不比宫里尽心吧?”着横眉睃一眼宇文晖,“你成日净玩乐,也不知照应清祥一二,岂是人兄所为?清祥,你还是搬回宫里住罢,人多伺候着还能尽心些。”
“多谢娘娘关心。儿臣在外一切都好,只是中秋已至,兄长却杳无归期,过于思念而已。”
德妃见她面有郁色,叹息道:“即便如此,也该自己知道保重啊!你看你,年纪轻轻竟这般憔悴。端王纵然不在京中,晋王庆王,还有晖儿,也都是你兄长,宫里还有诸位娘娘,都是看着你长起来的,有什么难过处只管,自己隐忍怎么能行?不然你还是搬回宫里罢,晖儿成只知道玩乐,你在宫里,也好时常走动陪本宫个话。”
“儿臣多承娘娘厚爱,只是儿臣独自惯了,就不叨扰娘娘了。”宇文凤低眉着后退一步,依旧恭身持礼,“今日夜宴娘娘还是早些入席罢,晚了怕有不妥,儿臣就不耽搁娘娘了。”
德妃见状,不好再,只得勉力宽慰几句,轻搭住宇文晖手臂,率领宫人走下桥去,宇文凤半身倚在桥栏上,见宇文晖一步三回头,遂挑眉笑笑,举手摆了几下,重又趴回栏杆上冲着远处灯影出神。
耗了一刻,她估摸着来客差不多该到齐了,方恹恹地往瑶光堂走去。轩厅内,诸位妃嫔俱已到场,此外还有为数不多的几家在京皇亲,都聚在头席晋王座前应承,却独不见睿夫人和庆王。
她有些奇怪,但并未多想,管自找到自己席位撩衣落座,取过酒壶满满斟上。新酿的桂花酒倾在盏中呈琥珀色,酒力淡薄,敲让人尽饮不醉,仅有微醺之意。她连日来心绪低落烦闷,宴席未开便自顾自喝起来,待宇文晖跟几名宗亲子弟打过招呼寻到这边,她已眼角飞起一片膘,眼中笼上一层湿潮,氤氲似水。宇文晖见此情景,当即按住她探向酒壶的手,劝阻道:
“宇文凤,宴席未开你便空口喝这么多凉酒?可别啊,等下父皇皇祖母到了大家见礼,你若醉了成何体统,皇祖母必要训你!别喝了,我叫他们送一盏醒酒汤来!”
他着唤过铭飞让他催要醒酒汤,且莫惊动他人。宇文凤扯了扯他袖袂,不屑道:
“题大做!……我没醉,区区不过半壶,又不是没喝过。”她此刻只觉两颊发热,手脚似乎不甚灵敏,但头脑尚清晰,遂拿起酒盏将残酒一饮而尽,见宇文晖按着酒壶不放,也不发急,抬眸扫视厅内一圈,蹙眉问:“睿娘娘还没来么?三哥一家和四嫂也都没到……奇怪,快开席了吧?”
“我方才就想跟你来着。”宇文晖干脆在她身边坐下,低声耳语道:“昨日睿娘娘在父皇面前进言,提了一句中秋好歹是团圆日子,皇祖母又身子不爽,不然把四哥从皇陵暂且召回,夜宴上齐齐全全的,皇祖母看了也欢喜。父皇听完便有些不痛快,把睿娘娘好生训了一通。勒令她今一整日在宫里好生思过。不然这中秋夜宴合该由睿娘娘主持打理,怎会到现在还不见人来?”
他着,见宇文凤面色似有不善,忙又道:“不过你也别急,睿娘娘地位尊贵,协理六宫多年,父皇不好责备太过的,到底是中秋节团圆日子,就算看在三哥份上,睿娘娘也必能出席这夜宴。”
“中秋是团圆日子……”宇文凤讥嘲地一笑,“八年了,何时团圆过?!”
“……我知道你方才是想四哥了,别难过嘛……”宇文晖正待宽慰几句,往亭外一瞥,忙搡一把宇文凤道:“来了,睿娘娘和三哥他们来了!”
宇文凤依言看去,便见睿夫人在穆云苏搀扶下步入厅内,后面庆王虚扶着秦宛月背脊,一面受礼,一面入席。穆云苏的席位就在宇文凤身旁,待安坐下来,她微笑看着宇文凤:“七妹近日可还好?”
宇文凤举杯相敬,淡淡笑道:“有劳四嫂挂心,彼此彼此罢了。”
穆云苏落落一笑回敬一盏,宇文凤看着她眼中忧郁萧索,心内没来由焦躁起来,一推在耳边喋喋不休的宇文晖:“你回座吧。我挺好的别平白乱想,你不是这好操心的性子啊。”
宇文晖讪讪收声,起身道:“那等宴席终了咱们再聊……你少喝些,实在想喝的话等开宴上了肴馔再喝……让伺宴内侍给你换热酒,秋萧夜瑟的你空腹喝一肚子凉酒,仔细明头疼。”
“我知道!……”
宇文晖见她面带不耐,忙撤身离去,宇文凤拿过酒壶晃了晃,遂命内侍再续新酒。
“太后娘娘到!”“陛下到!”“皇后娘娘到!”
堂外传来内监高呼,一阵环佩琳琅,太后乾帝皇后缓缓步入,上位安坐,厅中响起潮水般问礼声,宇文凤夹在其间敷衍地念了几句,只觉脑仁被嗡嗡回响的语声震得发胀,甫一坐回去便用手按着两太阳穴。缓了一刻,待她将目光再度投向厅中,宴席已开。笙歌齐奏,舞人纵袖,一片欢腾气氛中,晋王、庆王、宇文晖,依次起身敬酒,先祝太后长寿,再祝乾帝安康,夹杂着乾帝笑声,俨然一副父慈子孝阖家欢乐的团圆景象。宇文凤独坐一隅,一室轻歌曼舞似离她很远,洋溢厅中的欢声笑语从她耳边飘浮而过,未留下半点同乐喜庆,深深的孤独感再次涌上来缠绕着,她从未如此强烈地意识到,自己与身边的一切是何等格格不入。
一轮皓月如镜般悬在堂外夜空郑酒过三巡,乾帝见太后似有倦意,便撤下舞乐,独留一名笛师在外,拣着清静的曲子吹奏,众人放开些许,座中有几位郡主年轻胆大,愿献曲以娱太后圣听,于是内侍们布设乐器,一时厅中清曲琳琅。
宇文凤听惯了宇文曌的箫,洛琴斋的笛,对这几个十四五年纪郡主们的乐技毫无兴趣。许是之前凉酒喝得多,她身上有点发寒,幸得膳房送上鲜汤,一碗用罢方觉手脚暖和起来,禁不住又满满斟上。此番桂花酒已经热过,一口下去酒气更浓,蒸腾着涌入到脑中,她不禁有些晕眩,懒懒靠在桌旁,两眼迷离,耳中是忽高忽低的曲声,眼前是年节时初见洛琴斋的乐坊。
当时四目交汇,怎能想到会跟他有如此深的羁绊?时至今日,两情相悦却离别在即。枉我自恃有决断行事干脆,真到了该明告的时候,还不是找万般理由不肯开口……她垂眸饮下温热的酒浆,半闭的眼中似有水光,“该清醒了,这么拖着有何意义?不该让他无望地等待……”
“七妹?七妹!”
耳边传来穆云苏急切的低唤,宇文凤从混沌中惊起,听见乾帝正道:“……清祥,你就拣一首熟练的琴曲奏来罢。”
“睿娘娘起你自学琴道,想让你当众献曲,算是孝顺皇祖母。”穆云苏飞快低语,眼含隐忧,“七妹你没事吧?不然我替你回了……”
宇文凤冲她安抚一笑,扶着桌案立起,只觉头晕得紧,勉强向上持礼,道:“回父皇,儿臣不敢欺瞒,实是儿臣琴艺不精,学了这些时,只用得惯府中琴,若随便取一把,不趁手是其一,没有曲感其二,怕是污了皇祖母父皇圣听,还请父皇恕罪。”
她明显是在推诿,所寻理由更是敷衍,乾帝面有不悦,睿夫人忙道:“哪里有恁多事,清祥,只是趁宗亲一堂,你皇祖母难得开心,乘兴抚一曲便好。”
宇文凤看着满厅众人投过来的目光,忽生抵触,心想洛琴斋教的琴绝不弹给不相干的人听,遂向睿夫人微一恭身:“睿娘娘,琴道至高,不可随意待之,恕儿臣无法从命。”
皇后接过话头,温声道:“八千岁府上少郡主,纵知技艺不精,尚愿一弄筝曲以娱太后。清祥,你未免太死板了。”
宇文凤心生不耐,径自道:“既然要孝顺皇祖母,自然要选擅长的。儿臣又没不献技,若皇祖母、父皇允准,儿臣愿舞剑助兴,聊胜于无,不知皇祖母、父皇意下如何?”
乾帝面色稍霁,抬手声“准”,向高衍看一眼,吩咐赐剑。高衍应命,向殿前金吾卫讨过佩剑,宇文凤整整衣襟走出席位,接剑在手,便听高衍问道:“殿下舞剑,可用曲目相配?”
宇文凤缓缓抽剑出鞘,剑鸣铮然,寒光簌簌,如一湾寒水横在眼前,映得她一双眼眸也亮起异样光辉。“奏凤求凰辞。”她漫声道,眼皮轻轻抬起,看得高衍心中一凛,“不要笛箫琵琶那些乱七八糟的,只用琴曲。”
宇文凤手指轻轻滑过剑身,冰凉触感自指尖蔓延到体内,心头那股无法挥散的燥热霎时冷却下来,独留一片寒凉。琴声起,她身形微动,剑光当空划过,随着琴曲流转,流风飒飒招式凌厉,厅中无人不觉剑意肃然,背生寒芒。琴音正值最高处,蓦然急转直下,宇文凤一刺收招,秉剑再起动时,一洗之前锐气,如飞翔舞气韵翩然,众人看得瞠目,就听和着琴曲,宇文凤一旋一舞间,沙哑的吟念声自口中流出: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时未遇兮无所将,何悟今兮生斯堂!有艳淑女在闺房,室迩人遐毒我肠。何缘交颈为鸳鸯,胡颉颃兮共翱翔!”
琴曲已经终了,宇文凤却仍没停下的意思,持剑旋身,继续轻轻吟诵着,声中似蕴藏着深深的思恋和怅惘:
“凰兮凰兮从我栖,得托孳尾永为妃。交情通意心和谐,中夜相从知者谁?双翼俱起翻高飞,无感我思……使余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