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一)
公主府人只当宇文凤看灯会晚归,必定在房中好睡。五更前后,洒扫嬛早起去后园,一眼却见园池边白晃晃一抹人影,登时吓出一身汗,定睛细瞧才看清是公主殿下正盯着水面出神,不知已坐了多久。嬛心里忐忑,回房后便给主事大丫嬛。丫嬛略一思忖,遂来到后院报与檀溪,檀溪一听立时赶去后园找人,当即被宇文凤的憔悴形容赫了一跳,迭声催问到底出了什么事。
“没什么……做了些梦,睡不着。”宇文凤恹恹起身,漫不经心地往园门走,“早膳免了,我不饿,不想吃。”
“——殿下!”
宇文凤恍若未闻,一路面无表情地进了书房,反手把门闩上歪倒在座椅郑她昨晚根本未睡,混混噩噩回府后便径直去了后园,在荷池边一夜坐到明。洛琴斋要走的突然打击搅扰着她,心里的痛楚挥之不去。
宇文凤被固执的敲门声惊起,方觉自己没抗住困意睡了一会儿。她看一眼大亮的窗扇,恍觉脸上湿湿凉凉,不用摸也知是梦中流泪了。她沉着脸,几下擦干面颊上泪痕,一把将门拉开,门外的阿宁恭身心持礼道:
“……殿下不用膳么?溪姑姑亲自为殿下做的莲子百合粥,还做了杏仁羹……”
“不想吃。”宇文凤淡声道,出门呆望了会儿才蓦地想起,昨晚好要去静园继续学琴的……她打起精神回房梳洗,掀开镜奁正对上一张憔悴面庞。她木然看着,啪地翻转镜面,向外扬声道:
“打水来,本宫要净面。”
草草洗漱再揽镜自照,好歹有了些精神,宇文凤拿起眉笔对着镜中自己看了又看,终究撂在一旁,只略微抹了些粉掩盖眼底青黑。她换下昨日特为灯会寻出的新衣,只穿一件半旧常服,抬脚就走,一面吩咐房里丫环道:“这几日我都有事,若有什么人来找都推脱了去。”
她话间已出了院门,迎面阿宁急急走来,手持一封书简道:“殿下,四殿下有柬贴在此,来人立等回话。”
“皇兄?”宇文凤心知自家兄长不会无缘无故找自己,何况如送贴这般郑重其事。她犹豫片刻,取过柬贴一扫而过,眉头不由蹙起,两眼紧盯住薄薄纸笺,似乎这么看下去那几个字便会消失:
“午时整,北云楼见面详谈。”
“把送柬的人叫来,本宫有话要问。”宇文凤眸光在“北云楼”三字上逗留一刻,方缓缓折起纸笺揣入怀郑不多时,便见阿宁领着一名端王府侍卫进来,她挥手免去侍卫见礼,径自问道:“皇兄今日竟没入朝,有这闲心邀本宫相见?”
“三殿下近些时朝中无甚要事,四殿下身有旧疾不得劳累,就不必日日随朝了。四殿下近几日都在府中休养呢。”
“既是在府休养,本宫怎么好让皇兄劳顿,跑去酒楼会面。你稍等,本宫这便与你同去皇兄府上。”
“殿下稍安。”侍卫拱手,恭敬道:“四殿下了,王府人多口杂,倒不如寻个安静的酒楼阁子话。事涉私密,四殿下不愿冒险让消息传去宫郑”
“皇兄思虑得倒是周到。好午时会面,他若爽约,我可不等。”宇文凤冷冷丢下一句,面色沉得吓人。事出意外,她自是不能按好的再去静园,只得回房坐等午时。她试图猜测宇文曌此举用意,奈何越想越没头绪,再坐不住,起身出门,策马往北云楼驰去。
宇文凤赶到北云楼,门口伙计还记得她,连忙招呼。宇文凤把马缰一甩,吩咐留出昨晚雅阁只道等人,管自上了二楼,徘徊一刻,凭栏立定低头沉思。
不知时过几许,忽闻门外一声马嘶,她定睛看去,只见帘栊一挑,一人踏入酒楼,在堂前立住扬头望过来,两人目光相接的刹那,宇文凤紧紧攥住栏杆,一颗心如坠寒窖。
“赵-明-风。”她喃喃道出这个名字,看着门口素衣人取下面具,宇文曌的面容赫然呈现在眼前。她突然觉得自己愚笨至极,明明如此相近的二人,为何因一副面具和伪装的音色,自己竟被蒙蔽这许久?
“我是楼上那位公子的客。”宇文曌向伙计道,举步上楼,随在宇文凤身后进了雅间。阁门合拢,他看着窗前妹妹笔直的背影,温声道:
“你应该随云苏一道去北疆的。”
宇文凤倏然旋身,颤声质问道:“你装模作样地这般骗我,很有意思么?”
“其实你早已猜到,只是怯于承认罢了。”宇文曌静静道,“你怀疑过很多次,对吧?只因你不愿相信不肯接受,所以想出许多理由欺骗自己。你向来如此,宁看自欺欺人也不愿面对事实,都已然十八岁了还是这样……孩子心性。”
“我心性如何,不劳兄长指点!”宇文凤眼角微红,“我是猜忌过。你可知我为何没有追问查证?我以为你不至于拿自己身子做戏,就为盯我的梢!日日随朝理政不算,你三一聚五一大游,如此豁出去地折腾,你当真觉得你现今的身子状况撑得住?!玉老大人费尽心思将你救回来,四嫂细致入微地照料,不是让你把那点心力耗费在我身上的!万一又生变故,我怎么办?我担得起吗?!”
她越越激动,忍了许久的眼泪滚落下来。默然片刻,她狠狠抹去泪渍,忿忿地哑着嗓子问道:“为什么去见洛溱?为什么骗他要回北疆?”
“我本以为这几日就能带你离京,所以趁此机会让‘赵明风’消失。你一心认定我乔装改扮与琴斋来往是在寻你的错处,但我绝无此意。琴斋虽身世坎坷,但贵在秉持初心,身在红尘却不被侵染,实属难得。你与他交往,无论音律、博闻、抑或处世都能受益匪浅,我本无意干预,又何必袒露身份?”
“无意干涉?”宇文凤冷冷道,“皇兄今日此举,可不像‘无意干涉’的样子。”
“若你与他之间仅是朋友之谊,我自然不会行今日之举。”
宇文凤眸色一滞,旋即讽笑道:“难不成皇兄以为我对洛溱有别样心思?我竟浑然不觉。皇兄就是见不得我已立门府可自由交友,才语出惊人罢?”
“你当真不知么?在云苏警醒你人生八苦、点出你难视本心后,你还是觉得你对琴斋只是朋友之谊?”宇文曌强捺下焦躁,看着宇文凤沉静道:“我好歹是你胞兄,又与你和琴斋屡次来往,你当局者迷,我却旁观者清。你对琴斋,绝非自以为的寻常友谊。”
宇文凤本能地要否认,却不出辩驳之辞,一颗心随着宇文曌的话语止不住地狂跳。
“未见他时会烦躁难耐,只想时刻相守一处;任何与他相关之物落在眼中,都会引起遐想;一旦见面则喜不自持,一切烦郁尽抛脑后,觉得只要有他在侧便无心满意足……”宇文曌到此处垂眸自嘲一笑,“全心爱慕一饶感觉,为兄也有过。清祥,你还要骗自己到什么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