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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三(一)

次日初九是杨兰陵事先下赎身的最后日子。庆三娘算定杨兰陵凑不齐那八百两,又对自己的后招踌躇满志,一早便在屋内耐心等候。未过多久,清心街上声名仅次于芳菲坊的两处清苑当家妈妈陆续到坊,是庆三娘请来专为杨兰陵赎身做见证的。庆三娘亲自相迎,让进里间上茶,寒暄过后,飞莺楼董妈妈叹道:

“头牌乐伎签赎身契时必有两家作保,以免日后生变,这是白鸾湖上约定俗成的规矩。起来老身也替旁人做过几次证见,却从未想到会给陵先生作保。”

庆三娘但笑不语,倒是另一位妈妈跟着她感慨几句,三人闲扯一刻,便听环佩琳琅脚步窸窣,杨兰陵走进东院,众乐伎跟在她身后却不进屋,只留在门外观望。庆三娘拧眉看着杨兰陵,见她通身素衣,不施粉黛钗环尽去,似乎笃定今日便能拿到赎身契,转头即可离坊。

“保人俱都在此,想来姑娘已筹得八百银了?”庆三娘端起茶盏喝了一口,漫声问道。杨兰陵不作声,将手里钱匣一递,嬛接过来清点一遍,迟疑看向庆三娘嗫嚅道:

“这……这是五……五百两。”

厅内众人无不一愣,旋即面色古怪地看着杨兰陵,庆三娘更是一声嗤笑,点着钱匣向杨兰陵道:“姑娘,自清心街扬名以来,就从没有头牌乐伎赎身价只五百银的先例,遑论你蝉联两届魁首的?你是闲得发慌,特寻人来陪你消遣么?”

门旁众乐伎也窃窃私语,想不清杨兰陵为何有这般举动。杨兰陵淡漠一笑,开口缓缓道:“寻常伎按五百两银算,这话可是妈妈亲口的,妈妈不会不认吧?”

她甫一出声,众人都惊愕地愣住了。昔日清透明亮的嗓音变得粗粝沙哑,她以之扬名立位的绝妙音色竟是毁了。

“我全仗一把好嗓子才能名冠白鸾湖尊为头牌乐伎。你也听见了,如今嗓音俱毁,赋已绝,漫头牌乐伎,就是寻常曲坊伎也比我强百倍,清心街上再无我容身之处。我今日以五百两自赎并非高看自己,而是籍此偿还妈妈十年来照拂,请妈妈遵守前诺,银契两清,从今往后,我与芳菲坊再无瓜葛。”

庆三娘看着她决绝眸光,似乎又陷入当年杨兰陵以死相逼的同样境地,她顿觉自己已无计可施,一切都在面前饶掌控郑

“陵儿!你……你怎会如此,你要赎身跟妈妈好生商量就是了,何必做到这般地步?!”一旁痛心不已的方娘姨先忍不住哭了起来。

杨兰陵眸色微动,捺下安慰的话,平静道:“姨娘,您觉得妈妈能跟我商量么?姨娘怕是不知罢,妈妈原本八百两就签赎身契的话也不过是一时推脱,若我当真筹够,妈妈便会以当年二十两买我、活我家饶过往要挟,利滚利,又是二百两。”她嘲讽地看一眼面色陡变的庆三娘,“妈妈深知我性情,知道我在意的是什么,如何才能牵制住我。我若不做绝些彻底断了妈妈念想,妈妈就有本事拖我一辈子。”

“你——”庆三娘双颊红了又白,霍然起身指着她厉声道:“你这是妄自揣测,胡言乱语!”

杨兰陵对她恼羞成怒视若不见,继续道:“妈妈,事已至此,您再拖着还有什么意思呢?无非一张赎身契,签完了,咱们两下都能得个安生。”

庆三娘胸口急促起伏,一时竟无言以对。半刻,脸上怒色缓缓退去,转而露出一抹讽笑,“能不能安生,我可做不得主。你那卖身契,不在我手郑”

杨兰陵暗自一愣,她不动声色地攥紧双手,仍平静道:“妈妈此言何意?”

“姑娘,我晓得留你不住,迟早会撕破脸。”庆三娘似有得色地看着杨兰陵,“这么大了,还是脾气上来就不管不顾,动辄闹到无可挽回的地步。不过可惜了,你自毁嗓子的主意不应冲我来,该去找徐侯爷的。你那卖身契可在人家手里呢。”

“徐侯爷?!”杨兰陵声调陡地提高,怒视着庆三娘质问道:“你怎能如此卑鄙?!徐侯爷是什么人你不清楚么?空有侯爷头衔,一贯作风与当年的蔡世文有何区别?!”

“姑娘你先离心,凭什么怪我无义?”庆三娘轻蔑一笑,接着道:“徐侯爷怎么了?徐侯爷贵人阔气,千两纹银买下姑娘卖身契,这等大好买卖我怎会不做?姑娘想要脱身,便去求徐侯爷,莫要来罗唣我!”

杨兰陵面色惨白,狠狠盯着庆三娘,旁边两位妈妈看得心有不忍,暗道三娘此举委实太狠了些,清心街上谁人不知徐侯爷风流无比,又倾慕杨兰陵已久,今日手握杨兰陵卖身契,怎么可能放手?门边众乐伎一边心寒于庆三娘绝情,一边又暗自替杨兰陵担忧:一旦被逼上绝境,以她的性情,今日能自毁嗓音,焉知明日不会自毁容貌,甚至不堪忍辱而自我了断?

众人正各怀心思乱想,杨兰陵猛地回身就走,兰彩一把扯住,沉声道:

“你要做什么?”

“我去徐侯府。”杨兰陵双眸微红,“拼尽所有,我今日也要把赎身契拿回来!”

“你先别冲动,徐侯府去不得……莫忘了范公子还在等你!”兰彩低低补了一句。

杨兰陵只当未听见,咬牙挣开抬脚便走,忽听院中一声笑,众人循声看去,见霍兰玉走了进来,她瞅一眼满脸忿色的杨兰陵,缓缓上前语含讥嘲道:“陵先生为一张赎身契竟肯不惜一切去求人,还真是稀奇。不过你未免把自己看得忒重了些,以为谁都把你那一纸旧契当宝似的供着?”她着,从袖内取出一个色泽暗黄的信封,往杨兰陵怀中一拍,“拿着你这卖身契趁早离坊,莫要耽误了旁人应对鹊桥宴擂赛。”

杨兰陵一怔,下意识地拆开信封抽出里面一张纸笺,一字字看下去。错不了,正是自己旧年的卖身契。杨兰陵一时间心酸激动五味杂陈交织一起,心神微眩看向霍兰玉,只见她进屋走到案前拿起银票扫了一遍,不屑道:

“五百两?你浑身上下唯独那把嗓音最值钱,既然亲自毁去,哪还值得了五百。我听闻,你与姨母间的恩义纠葛在于两百银?”她轻一嗤笑,从案上拿起两张百两银票走过来塞给杨兰陵,一面道:“以你现今身价,收你三百两都算高看。芳菲坊是城中名苑,不图你那点赎身钱。”

她三言两语敲定,庆三娘这才反应过来,半是惊怒半是愕然瞪着霍兰玉道:“兰玉!你……那卖身契怎会在你手中?!”

霍兰玉当即回眸嫣然一笑,安抚声中带着哄劝意味:“蒙徐侯爷高看,特意将这卖身契交予我保管。妈妈放心,徐侯爷不会因此与我计较的。”

庆三娘跌回座中出不得一声。杨兰陵眸色复杂地看着霍兰玉,双唇翕动,待要开口,霍兰玉神色莫测微微一笑,接着傲然道:

“卖身契还你,从今往后,你杨兰陵与芳菲坊再无瓜葛。姑娘好走,不送。”

杨兰陵纵有千言万语,也在她无声凝视中咽回心底。杨兰陵眼圈一热,紧紧攥住赎身契,在众乐伎的簇拥下离了东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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