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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一(三)

翌日清晨,范景原一早就到了芳菲坊。他知道杨兰陵所有安排,所以上楼刚一落座,便满眼关切问道:

“昨晚最后那支胡舞出了什么岔子?我看凤先生没续上曲,若非你及时登台伴唱,引去看客注意,只怕凤先生刚涨起来的名声又要跌回去。”

杨兰陵约略解释一二,轻一笑道:“不过是那玉娘子争闲气,等她自己想明白就没事了。”

范景原点点头,温和看着杨兰陵道:“这些坊中事务,慢慢料理就好。你莫急,我等得起。”

两人又消磨半刻,杨兰陵记得范景原今日还要去太学听讲,便执意将他劝走,自己整理一番戏文,下楼去看众乐伎习曲。众人见她进院,莫不起身毕恭毕敬叫着“陵先生”,杨兰陵摆摆手环顾一遭,独不见霍兰玉,遂问兰蕙道:“八姐可曾见玉娘子?”

“玉娘子今早刚日出就起了,携琵琶往园中去,至今未归。”兰蕙素日最与霍兰玉亲密,见杨兰陵发问忙起身作答,犹因昨晚二饶争执心内忐忑。杨兰陵不再多问,径往园内寻去。拐到九曲桥畔,便见霍兰玉怀抱琵琶立在廊桥上,痴痴望着湖水发呆,不知已站了多久。

“玉娘子若得闲,可愿听我几句?”杨兰陵缓步上前,语声沉静。霍兰玉回转眼眸,轻抚过琵琶凤头,淡淡道:

“有什么话,只管罢。”

“我猜玉娘子,原本是想将那支反弹琵琶舞留到鹊桥宴,好以此绝技力压全场,一举夺得魁首罢?”

霍兰玉斜睨她一眼,嗤笑道:“可不么,全仗你陵先生一力推出个凤先生,硬逼得我提前亮出底牌。我现在可真真是山穷水尽了,鹊桥宴只能以寻常俗舞应对,想那魁首,还是得委屈陵先生勉为其难地收下了。”

杨兰陵对她话里话外的讽意置若罔闻:“一朝得魁首位,声名煊赫的同时压力亦如千钧。万客云集,与谁亲和,疏离哪个,只能自己裁夺。玉娘子,若你得了魁首,以上种种,你能接得起么?”

霍兰玉眸光流转傲然道:“陵先生,我于曲乐造诣或许不如你,但若论待客之道,你不如我。就算你能蝉联魁首三年,又如何?我只怕你等不到新一届开选,满城公子王孙寻欢客便为我倾倒,空留你一个虚名。你若不信,咱们走着瞧!”

“玉娘子连徐侯都能笼络住,我自然信。”

霍兰玉眼中倏然划过一抹利色:“我知道你因我交好徐侯才道我不自爱。我今日跟你把话明白,我不过借徐侯风流名为自己谋划,待我来日名势两得,我自有办法与他断开。”她见杨兰陵一怔,不由讽笑:“怎么,陵先生不会又鄙夷我薄情寡义吧?我倒觉得未必。人皆道风尘女子水性杨花,越是才貌双全,越是红颜祸水。我若不凉薄些,岂不白白负了这恶名?!”

杨兰陵定定看她半刻,扬眉一笑:“既然玉娘子如此笃定,可愿与我谈一笔生意?作成了,我保你鹊桥宴一鸣惊人,从此只要你在清心街一日,魁首便独属于你,满城风华,尽归你霍兰玉一人。”

霍兰玉冷冷瞥她一眼,漠然道:“陵先生倒是大方得很,我却担心以此交换的代价非我能力所及。我心思狭隘好猜忌他人,这生意我不做。”

“我是诚心与你商议。”杨兰陵管自继续道,“要想得魁首,鹊桥宴一舞必须压过昨晚的风头。你也过《莲台》是你最后底牌,就算你擂赛胜出,但若无新舞助力,你日后声望也极难攀升,你的风光也长久不了。”

霍兰玉眼底晃过一丝猜疑,犹豫片刻道:“你你能助我,如何助?”

“娘子将我身世过往俱都探询过,必也知道授我曲技的先生出身东岳书院,琴艺精妙,才高无匹。若我求得先生亲自为你编新舞,娘子还怕赢不得鹊桥宴么?”

霍兰玉不相信地看着她,缓缓重复一遍:“你要请溱先生为我编新舞,以此助我夺得今年魁首?”她眼中满是疑窦,“魁首归我,那你呢?”

“这便是我与玉娘子交换的。我要赎身,妈妈面前需有人代为转圜。我看玉娘子颇得妈妈欢心,只要玉娘子帮我动妈妈同意我离坊,我就替你请溱先生为你编新舞,助你一舞夺魁从此立足清心街。这生意,玉娘子做么?”

霍兰玉当即怔住,“赎身?……你竟要在这大好时候赎身?”

“我心有所属,名利留不得,只愿干干净净赎身,过我的自在日子。”杨兰陵安然道,“兰凤眼下虽有声名,长处终是做戏,若做乐坊清倌,成不得大气候。待我赎身,坊中便是玉娘子独领风骚,再得溱先生指点相助,娘子必能稳坐魁首位。此事于你有百利,你只需在我跟妈妈商议赎身时多劝妈妈几句,想玉娘子七窍玲珑心,三寸不烂舌,此交易不算难为罢?”

霍兰玉默然看她良久,方轻一点头,眸色沉沉道:“陵先生这生意,我做了。只愿陵先生能言出必践。”

“我从不食言。今晚是庆班登台,兰凤正旦,待前台戏起,就请娘子往东院相候。”

杨兰陵完,颔首以礼拂衣而去。霍兰玉怔了怔,忽扬声道:“你要为情赎身,就不怕所托非人,落得个晚景凄凉的下场?”

杨兰陵回首,清脆答道:“玉娘子求名利,我只求平安。且我自认眼光不错,就算那万中之一的绝情事让我遇上,那我自任倒霉请和离便是——我是自赎后议嫁,干干净净地进,也能干干净净地走。”她微微一笑,“娘子就不必替我费心了,你还是先想想,何等言辞才能动妈妈签下赎身契罢。”

杨兰陵步态轻盈离了廊桥,霍兰玉看着她秀挺修长的背影,喃喃道:

“还真是豁达……我倒要看看,你是倾盖白头,还是怨偶两离。”

她轻轻倚在桥栏上,思绪转到杨兰陵赎身一事上。

“服姨母放人……还真得好生想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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