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
自六月起，华屋会排在头十位的乐坊将依次对擂，以定鹊桥宴献技名次，第一擂便是芳菲坊与飞莺楼，初五先是芳菲坊献技，初六则是飞莺楼应擂。两家门正对着，初五晚间戌时未到，门前街上已车马如水，人声喧哗，新老客人摩肩接踵涌入芳菲坊。飞莺楼乐伎们看得眼酸，心里又不免担心明日自家应擂，能有几分把握胜过芳菲坊。众饶忧虑传到楼中头牌齐三姐耳中，她不经心一笑，缓声道：
“今晚芳菲坊是玉娘子三支舞，凤先生伴曲。咱们倒该庆幸这次陵十三没登台，如此就算是输，也不会输得太难看。”
芳菲坊内院也是一派紧张气氛。兰凤这一月来虽频频应约往官员宅邸中为女眷清唱，却从未单独经历过这等大场面。今晚到坊的大多是清心街中熟客，若想在清心街立足必得令这些人叹服。兰凤常听坊中乐伎艳羡霍兰玉声名，又亲眼目睹过霍兰玉一舞赢得台下何等呼声雷动，越想心中不由地越发忐忑不安，等来到台后温习时，怀抱琵琶坐在那，双手掌心一阵阵往外沁汗。
她这番紧张不安俱落在兰彩眼里。兰彩先跟室内几个年少乐伎交代了二三对擂事宜，遂走到兰凤身边坐下，耐心地开导宽慰。那边厢兰秀环顾一圈，声问道：“玉娘子怎的还没来？”
“定是在东院，要陪妈妈一道来。”兰彩面无表情着，又看看依旧精神低靡的兰凤，双眉紧蹙，向其余乐伎问道：“十三呢，不是让你们务必将陵先生带来么？”
“十三姐姐正招呼客人呢，还得有一阵子……”兰秀下意识向门口望一眼，分外心地压低嗓音道：“是范家公子，十三姐姐让我们先行一步，随后就到，应该快了……”
兰彩听罢也不得什么，自言自语道：“左右都是朝夕相处了，何必急这一时。”话音刚落便听嬛进来通报，随后霍兰玉陪侍庆三娘掀帘而入，众人纷纷起身见礼。
“阿凤来得好早！果然用心，偷空闲忙地练习精进。”霍兰玉瞥一眼兰凤道，扶庆三娘坐下，唇边带着一丝若即若离的笑意，“虽鹊桥宴上咱们必得分出个胜负来，今晚却是姐妹。凤先生可得千万稳住，不然咱们闹出笑话倒罢了，白白便宜飞莺楼，更跌了坊中名声，可就关系到上下姐妹了。”
“我……我会尽力，十四姐姐放心就是。”兰凤心应着，两眼频频扫向门口。霍兰玉翩然走了几个舞步，一甩水袖道：
“阿凤，清心街眼下可数你声名最高。谁不知凤先生华屋会一鸣惊人，前途不可限量？怎么这般没底气，倒像被逼迫似的。今晚不过对个擂你就慌了手脚，到时鹊桥宴，还怎么争头魁？卫世子夸赞你受教于陵先生，必能青出于蓝胜于蓝，你可千万别丢了陵先生脸面啊！”
兰凤听得面色益发颓白，正诺诺出不得一声，忽听门口传来一人冷冷话音：“我的脸面丢不丢倒不打紧，玉娘子的脸面可得撑住了！”
众人齐齐循声望去，兰凤双眸一亮，脱口叫道：“十三姐姐！”
杨兰陵走过来看着她，语声缓和几分：“怕什么？不过让你众人面前弹几首曲子，后台也都有人合乐，不用担心撑不起场面。再者今晚台主是玉娘子，最该紧张的也是玉娘子，你在这儿多思多虑的算什么？”着抚了抚兰凤后背，便见霍兰玉抿唇一笑柔柔道：
“台主非才艺绝妙者不能当，妹妹还真是看得起我。”
杨兰陵恍若未闻，自环视屋内众乐伎，依次吩咐下去：“今晚三支舞曲风迥异，第一支《采薇》七姐抚琴为主，九姐、兰湘宫音笛为辅，切记第三折，就算气息将尽也不可断，等玉娘子起身再停。第二支《云君》兰凤琵琶为主，下面合乐的是谁？都收着些，莫要喧宾夺主。兰秀，前引、尾声时箜篌再灵便些，云君是月神，‘灵皇皇兮既降，猋远举兮云织，你自想想，岂能笨拙了？”她最后看向兰凤，兰凤心领神会地挺直身子，凝神静听：
“先前两支舞，台后都有八人合乐，到第三支《莲台》，满厅中便只你一把琵琶作陪。《莲台》是西域胡舞，意在飞旋舞于极乐净世，必得如绮彩华章，但无奢靡意象。曲子虽短，却考乐者功力，兰凤，你只记住莫慌，信你自己！”
兰凤抱紧琵琶，用力点点头。见她眼中再无犹疑，杨兰陵紧绷的嘴角终于有了笑意，语声柔和下来：“好了，准备上台罢。不管出了什么差错都别慌，稳住继续弹奏，你平日练得极好，能接上的。”
兰凤同其余合乐乐伎轻声笑着出了内室预备上台，杨兰陵向庆三娘微一颔首算是见礼，又盯一眼霍兰玉，正色道：“但愿娘子能谨记方才的话，今晚你与兰凤同台，为的是芳菲坊，不是你玉娘子。”
霍兰玉双眸微睱漫声道：“道理我自然懂，就不劳烦妹妹教我了。”
这时嬛进来催请玉娘子登台，杨兰陵同霍兰玉对视片刻，一前一后出了内室。杨兰陵在围屏与纱帘缝隙间站定，悄悄逡巡着台下众客。她一眼在厅堂一角找到范景原，眸色不禁柔和下来，唤过嬛低声吩咐几句，不多时，嬛便捧着一壶新茶送去范景原座旁。杨兰陵见嬛跟范景原嘁嘁私语几句，范景原随即抬头向这边看过来，正对上她半隐在垂幕间的眼眸。杨兰陵心内曝一跳，不由轻轻按住前胸，隔着薄薄罗衫，那里面放着范氏子与杨氏女的婚书。她回想着适才楼上范景原的郑重相告：
“家中俱已安排妥当，只等姑娘佳音……该给你的我都会备好，你跟寻常人家姐没什么不同。就算是正妻的名分，来日我也会想办法补给你。”
“就快了……”杨兰陵垂眸喃喃道，一时间身边琴音笛声变得异常杳远，她的思绪已飞向那个不日便可抵达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