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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二)

铜环敲得震耳,门扇开后,露出秋茗惊讶的脸。他两眼逡巡在宇文凤和青马上,欢喜道:“文公子,您好几没来啦!快进来吧,这马也一起进好了,左右公子不在家……汨公子,你看谁来了?!”

宇文凤前脚刚迈过门槛,便停住问道:“洛溱不在啊?”白鸟兴奋地扑过来,她随手抚了两把,看向秋茗又问:“洛溱真的不在啊?这么热,他能去哪儿呢……”

秋茗见她眉心微蹙不掩落寞,忙道:“公子近几日心情不太好,在家根本坐不住,今日看一个朋友去了,是东市卖古董的。您进来吧,下半晌公子就回来了。”

“是四极轩掌柜的?”宇文凤未理会他的讶异,淡淡道:“我见过。”她搂紧白鸟走进堂屋,照旧坐在自己常坐的垫席上,寻思半刻,迟疑问:“洛溱心情不好?出什么事了么?”

“我家公子那不是去看赵公子么,回来后脸色就难看得紧,我从没见过公子那副摸样,好像动了真气,连汨公子都不敢上前。”秋茗喋喋道,“偏巧您这几日都没过来,不然的话,不定公子就不会这么生气了……”

宇文凤脸色微变,佯笑道:“当真?不一定吧?”

“当然!”秋茗笃嘻嘻一笑,“其实自打您来这儿跟公子学琴,公子的性情比从前好了许多呢。”

宇文凤跟着笑了几声,颔首道:“那我就在这儿等,你去罢,我自己呆着就校”

秋茗应声退下,宇文凤把头贴在白鸟温热的羽毛中,内室里还是那股熟悉的淡淡竹木清香,她哄着白鸟让它飞去一旁,自己起身挪过琴案,寻出曲谱,开始温习。反反复复练了许久,不知是否四周太过静谧的缘故,困意一阵阵涌上来,不觉蜷在地上沉沉睡去。

她做了一个极长的乱梦,梦中情景一忽儿是自己在凤山怒斥宇文曌二人决裂,一忽儿是宇文曌昏睡病榻的憔悴容颜,又陡换做乾帝,毫不留情地斥责母兄怀持贰心;最后的片段,似是兄长远放边境,母亲再不得见,她重新落回茕然一身的境况,日复一日站在城墙上远眺,迎面吹来暮秋的猎猎冷风,远处巍巍山峦,脚下成片的荒芜田野,连带心中也毫无生机。

不知过了多久,宇文凤身子一颤蓦然睁开眼,洛琴斋的面容顿时映入眼眸。她翻身坐起,尚处于似醒似梦的混沌中,满目茫然,洛琴斋趁势退回原位坐下,轻声道:“做噩梦了啊?”

“我……”宇文凤本能的想没有,忽觉有湿冷的水滴顺眼角滑落,伸手一抹,泪渍沾上指尖。既被看了个正着,再一口否认似乎有些矫情,她轻应一声,低头看见身上搭着一条薄褥。

“虽是六月,晚间终有凉风,倘若凉着腰,有的是罪受。”听洛琴斋一,宇文凤这才望向屋外,只见色已暗,只怕酉时将尽,就要定更了。

“……怎么都这个时辰了,我睡了多久?秋茗也不来叫我……”

“今日逢五,我回来时他急着回家,想是听你这边没动静,以为你先走了。我进屋看你面色有些差,就让你多睡了会儿。”洛琴斋点上灯火,温声道:“先喝些茶,去去口涩。我收拾了几个菜,你若着急回去,我便送你;若不急在这一时,就略微吃些。”

宇文凤踟蹰着,看看外面,又看看他,低声道:“我不急回去。”

洛琴斋给她斟上茶,举灯出去,一时提了食盒回转,一面布筷一面道:“平日极少动手,随便做了些,多是溱潼味道,有些淡,不知你吃不吃得惯。”

宇文凤打起精神,上前坐好,细细看着菜色,心中诧异,迟疑道:“我看书上都‘君子远庖厨’,你怎么……你原来会做菜啊?”

“时候母亲每日在外务工,都是我打点三餐,好歹历练多年,略会几样能入口的。”洛琴斋将最后一碟菜摆好,抬眸看着她,暖黄烛光映照下,眉眼格外柔和,“我听秋茗你午时来的,在此大半必也饿了,趁热吃罢。”

他一言一举都与往常无异,如同那日在巷口的争执从未发生,宇文凤反觉自己连日赌气可笑,不禁暗中自嘲,默默动筷。当下无话,一时饭毕,两人收拾妥当,沿回廊慢慢走着,洛琴斋始道:

“当日不过语气重了些,你便好几不露一面。不知是家中有事出不得,还是自己怄气,平白让我担心这许久。若再无音讯,就该让凰儿找去了。”

“我没有怄气,有事绊住脚而已。”宇文凤心虚道,“我听秋茗,你这几日不也在外头么?”

“还不是等你不到。”话一出口,洛琴斋便自悔失言,干咳一声,正色道:“这些时教你学琴,太久没去坊里,所以走了一趟,又跟明风见了几面。”

“赵四郎啊……”宇文凤掐着指腹喃喃道,就听洛琴斋又:

“今日去见伯山,起接下来你将学《招魂九殇》,他很想再见你一面,给你讲讲此曲由来。”

宇文凤未多想,当即道:“算了吧,你给我讲也是一样的,就不麻烦俞掌柜了。”

“伯山乃北地边堡人氏,见闻广博,且《九殇》一曲便是源自北境,他所知详尽,你若了解些,对你日后领悟曲义大有益处。”洛琴斋温言再劝,宇文凤仍是一口回绝,连连摇头,他心中暗叹,干脆直言:“就当是听人讲讲故事,又没外人。文凤,没什么好怕的。”

“我哪里怕了?”

“你与街上寻常贩夫走卒能闲扯诨聊,对亲近之人举止自得,可是一遇到比生人再亲近些的关系,你便将自己封闭起来。你一直都在排斥那些可深交做朋友的人,比如明风……伯山亦如是。”洛琴斋声音依旧平和,未察觉到此刻宇文凤犹如感到不适的刺猬,背上的芒刺已隐隐竖起。

宇文凤下颔微微扬起,吐出三个字:“我没樱”

洛琴斋扭头看去,见她紧闭双唇,满脸敌意,不由暗叹一声止住步望着她,语声低缓温和:“你自离别母兄茕独一身,既希望与人亲近摆脱孤独,又害怕日后分离带来的伤痛,所以你选择与他人保持距离,杜绝一切深交的可能。让自己做个旁观者,心翼翼在人世外徘徊,不彻底融进去,因为不相识就无从相思,更能免去别离之苦——你……是这么想的吧?”

“没错……我是怕!”沉默良久,宇文凤声音暗哑低声道,“因我不敢面对我最亲近最信任的人弃我而去,我忍受不了那种……那种被遗弃的感觉。”话间,脑中又闪现出傍晚梦里的破碎画面,一股巨大的荒凉感骤然涌上来在心中蔓延,她不禁收声,双唇颤栗着,漆黑的眸中升起一抹异色,半晌,喃喃道:“从头到尾,没有什么是能够长久的,亲情、友情……我全都留不住。”

洛琴斋看着她忧凄隐忍的眼眸,只觉心头一痛。她在人前多么意气风发啊,心里却究竟掩藏着多少忧伤、恐惧、不甘和无奈。洛琴斋似乎穿过重重时光看见了少时的自己,寄人篱下无所依靠,每每强装自若来掩盖心中不安,但装得越洒脱,对自己处境的认知就越清楚,心有不甘却无能为力,那是能将人渐渐逼到绝望的感觉……如今自己算是走出来了,可她呢?

“我现在才发觉我这十八年过得多可笑。”伤疤既已碰到,宇文凤干脆狠狠撕开它,将埋藏多年的隐秘尽数道出,“有人待我一片赤诚,就差把心剖给我看,我却毫不在意……现在我明白了,后悔了,想十倍百倍地偿还,却发现我什么都做不了……他受尽不公,只求无声无息过自己的日子,可偏就有人不肯放过他!我却只能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她咬紧双唇哽咽片刻,喃喃道:“我就是无能之辈,还奢望亲情……我负他在先,到现在什么都留不住,果真是报应不爽。”

“你无能为力,只是因为颠沛流离难自顾。人世间多少身不由己,哪就到你这儿都算作报应了?”洛琴斋稍停片刻,盯着宇文凤道:“照你如此,你我这段相识,是否也会受所谓报应的牵累,不得长久?”

他本是气恼之辞,见宇文凤垂眸默不作声,如霜的月影恰投在她脸上,让她更显苍白脆弱,洛琴斋心中一紧,上前一步低声道:“文凤,你当真觉得……我会像你母兄那样离你而去么?”

“……有聚有散,道轮回……”宇文凤哑声着,猛抬眸,眼含希冀惶惶道:“洛溱,我一直真心视你作朋友。你明明白白告诉我,你若要走,会提早跟我一声的吧?你不会弃我而去,是么?”

洛琴斋听她一句“弃我而去”,只觉心头一酸,强颜微笑道:“你放心,我绝不会不辞而别,更不会弃你于不顾。”完他凝视着宇文凤,一字一句郑重道:“但是文凤,你要相信自己,爱重自己。做你自己的主人,就没有谁能遗弃你。”

宇文凤静静回望,从他黝黑瞳孔深处看见了自己的倒影。她忽然笑了,别开目光轻声道:“多谢你啊,洛溱。”

一阵凉风拂过,廊下挂着的风铃轻轻晃动起来,清脆的碰撞声在夜色里显得格外悦耳。洛琴斋眸光微闪,眼睫轻颤,低声一笑道:“刚才还与我交心,道这一声谢做什么,又不嫌见外了?”

宇文凤不好意思笑笑,斜倚靠廊柱上,良久方道:“其实今……家里又闹了一场……勾起些早年的事,未免有些难受,心里堵得慌。”一转瞬,她素日的飞扬神采重回眉梢,笑意盈眸道:“不过在你这边偷得半日闲我已想开了,所以谢是要的,心也是要交的,交友交心,不算见外。”

洛琴斋不由失笑,两人慢慢绕回后廊,走到门口见白鸟蜷在内室角落睡得正熟。宇文凤见状,收回脚步轻声道:“太晚了,我该回去了。明……我去四极轩等你?”

“午时以后到就行,明日我还得再去看看十三。”洛琴斋着陪她往外走,“伯山最喜欢跟人讲他脑中那些奇闻旧典,一起来常常忘乎所以。不过你放心,有我在,他跑不了题,讲完《九殇》溯源不会太久。”

“有时撞见书的,我也会凑上去听一会儿。左右无事,随俞掌柜性子来就好,权当听故事了。”

话间两人已来到院门,宇文凤解开缰绳牵着马出来,外面一片昏黑,好在月光皎皎尚可看清路径,隔几道院墙,可见清心街那边灯红烁烁。洛琴斋执意送她上了主街方止步,站在街口,看她混在来来往往的繁华车马间,往内城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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