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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七(三)

未过几日,丞相府谭夫人生辰设宴,请来的俱是老丞相几位得意门生的家眷。相府无意张扬,只在后宅摆简席让众人随喜。沈梦华最打怵出席这类诚,奈何秦桓最受相府提携,无奈只得带着秦如月去坐了一,万幸席间谭夫人对她颇为照顾,言语常有维护,没让那几位下了她的面子。沈梦华心里感激不已,待晚间用饭时,忍不住向秦桓起宴上见闻,连道谭夫人毫无一品诰命的架子,待人和蔼,举止可亲。

“夫人很是喜欢宛如,闻侍郎亲自教导,直道日后又是一位文君。”沈梦华看着秦如月笑吟吟道。秦桓无动于衷,淡淡道:

“几句恭维之辞,值得你当真?不过比同龄人多看几本书,有什么稀奇。”

“谭夫人,正是宛如这份好学之心才难得。”沈梦华极力为女儿争辩道,“侍郎不知,谭夫人听闻宛如最近在看《子建集》,大为赞赏,还让宛如背了一篇《洛神赋》来听……”

秦桓双眸微睱,漠漠看着秦如月,缓声道:“为父教你洛神赋,用意在于让你悟其文思,领其精要所在,不是让你四处卖弄的。”

“女儿并没有主动要求背,是谭夫人执意让女儿背一篇听听,女儿不好拒绝……”秦如月低头答道,“若女儿当真有意招摇,何必背《洛神赋》,背通篇《离骚》岂不更能博得称赞。”

秦桓难得无言以对,默默夹了两箸菜,对沈梦华道:“日后再有这等宴会,不必带如月去了。无非是些官宦诰命聚在一起互相吹捧虚与委蛇,如月不去也罢。”

沈梦华面色有点挂不住,喁喁道:“妾身也不过想带宛如出去见见人,况且谭夫人是真心喜欢这孩子,便是见上一两面也不打紧。”

“她日后见饶机会难道还少么,非得从儿就带出去来往应酬?”秦桓冷声道,“你问问孩子,她可乐意跟着你四处赴会,被一群无所事事的妇人评头论足?”

“……妾身并无此意,不过是为了让孩多少见见世面……”

“你纵然是她母亲,却也得时刻记住她不单单是个孩子,更是个人,有她自己的意愿。”

秦桓厉声罢,好歹就此住口没让沈梦华更难堪,遂放缓语声问秦如月:“你可愿意跟着你母亲四处拜访串门?你无需顾忌任何人,问清本心再回答。”

秦如月满眼歉然看看面颊涨红的沈梦华,再看看一向淡漠的秦桓,轻声道:“女儿只想在家呆着,时常看看外祖母……除此之外,别无所求。”

“你可听见了?”秦桓微扬下颔,“以后多问问孩子心里想法,切莫将你自以为是的意念强加在她身上。我只这一次,下不为例。”又对秦如月道:“往后不管有什么想法就出来,你不,谁也不会知道。我秦桓的女儿,做事应果决自信,用不着有诸多顾忌。”

秦如月轻抿双唇,满怀期许看着他:“那,女儿想看看父亲从前的文章诗词……女儿想好久了……不知父亲能允准么?”

她此请出乎秦桓意料,愣了片刻才不解地问:“书房忒多藏书难道不够你看?好端端想起来看那些做什么?”

“女儿听祖父讲过父亲几句旧诗,一直想看全文。今日谭夫人送了女儿一本诗集,其中一首赋月诗跟父亲所作极为相似,女儿想讨来看看比对一番。”

“什么诗集?”秦桓蹙眉看向沈梦华,沈梦华连忙心答道:

“是南朝那位璇玥公主、如今三皇子妃在闺中所作诗词的合集,因是闺阁中文字,鲜少流传在外,谭夫人这本还是从宫中娘娘处讨要来的,今日给了宛如,可见夫人有多看重。”

“璇玥公主的诗文?”秦桓将筷箸一放,声中带了些兴味,“之前总听人传扬公主何等聪敏,谭夫人将她的诗集送给如月,是抬举公主呢还是高看如月?……书在哪?”

沈梦华见他已将方才不虞丢开,忙吩咐合碧将诗集取来,赔笑道:“官人从前没听过公主诗文么?记得去年联姻初定时,朝中很是传扬了一阵,妾身约略也耳闻过几句……”

“公务繁杂,谁有心思去打听那些伤春悲秋之辞。”秦桓接过诗集,先看了看装订封皮,喃喃道:“写得还真不少。”遂翻开书页,目光乍一扫过首篇就僵住了,脸上向来淡漠的神情一时变幻莫测,越往下读,面色变得愈发难看。秦如月一直觑着他,见状不由心道:

“第一篇便是那首赋月诗,父亲看最后一联,是不是很像?祖父念诵父亲所作时女儿尚,没能记全。”

秦桓又潦草看了几篇,缓了缓脸色道:“……确实有些像。不过公主所作无非伤春悲秋的闺怨诗,无甚出彩,你年纪还,看这些于你鉴赏有碍,且先别看了。为父给你收起来,等你大了以后若想闲翻一二……再看也不迟。”

他再无心情继续吃饭,丢下句“还有公务”,拿着书径奔书房。前脚刚到,孙莫岚后脚也跟着进门,不等她发问,秦桓已忿忿将书掷在案上,冷笑道:“秦宛月……脸皮可真够厚的!”

孙莫岚不明所以,匆匆掩好门,上前取过诗集一看,无言可对。她又仔细念完正诗前一行字“景德十八年除夕夜宴桐铃阁奉皇命即刻赋月七绝一首”,踟蹰道:“这……许是姐情急之下套用公子旧作吧?”

“情急?”秦桓恨恨道:“嬷嬷再看下一篇——《白鹭洲踏青联诗韵得‘影、明、清、宁’》,她统共联得几句?又有几句照抄我的旧赋?当时口口声声什么‘哥哥所作定要倒背如流’,如今倒是便宜她拿去人前卖弄!”

孙莫岚见他脸都白了,自知不好再劝,只能默默往后翻了翻,宽解道:“老奴看姐后来写的再没借鉴公子之作,可能先前相重真是姐无奈之举罢。”

秦桓强耐下性子重取诗集草草翻看一遍,眼中不屑更甚:“自然是没的抄了。嬷嬷不见她后来所写,字字句句都是愤世嫉俗不甘现状,我怎会写出这等文字?你看去年这首《清平乐》,最末两句‘需趁晴云正好,扶摇直上长空’,明白的异志可见!”

他着重重坐到案后椅子上,沉默良久,将诗集丢回桌上冷冷道:“正好!我一直发愁抓不到她的把柄呢,如今却送上门来了。我倒想看看她如何解释,南瑜公主的遗孤,所作诗词三番五次跟大楚一介文生旧作重合无二……”

孙莫岚想了想,问:“可要老奴将公子旧作散布出去?”

秦桓摇摇头:“知道她诗文的人少之又少,这是其一。其二,我又不是什么高才名士,贸然传散少年旧作太过刻意,怕会弄巧成拙。还是得从王府内部知她根底的人身上下手。”

孙莫岚会意道:“陈侍卫已应下六月十七白龙寺撤祭时要前去亲自敬香,到时老奴见机行事,毕竟那首赋月诗本就是公子为姐所作,刚好顺势一提。只有一节,陈侍卫不过三皇子身边一校尉,万一他没见过姐诗文,那就得另寻他人了。”

“未必。”秦桓点着那首赋月诗淡淡道,“嬷嬷不知,据传夜宴上少郡主受皇命面无惧色,稍息诗成,堪比子建七步吟,大受瑜皇赞赏,因此她诗文数十篇中独此一首流传最广——去年朝里就宣扬过,我当时没留意打听,不然也不会被蒙在鼓里至今。”他自嘲一笑,继续道:“三皇子开口不离王妃聪颖,才思佼佼,定熟知此诗。陈清是他心腹校尉,关系密切不同一般,我猜他八成也耳闻过。”

他向孙莫岚吩咐既毕,打发她去歇息,自己灯下批阅部里公文,不知不觉过了二更,红烛烧得只剩短短一截,火苗立在烛泪间扑簌簌乱晃。秦桓搁下笔捏着酸涩眼角沉吐一口气,目光落在诗集上。他呆滞片刻再度拿起,看着页首四句熟悉的诗词,恍惚忆起旧年情景。那时自己揣着满腔怨忿重回秦宅,那时的秦宛月还是个懵懂幼童,成日跟在自己身后叫着哥哥……

“十四年了……”所有的前尘往事,恍如昨日。

残烛终于支持不住,随着一股白烟熄灭,秦桓将诗集放回案上,悄然离了书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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