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一)
五月底,庆王有公干亲到四方馆,在执事陪同下抽调相关文卷,眼见时近中午,正理到关键处,庆王没奈何只好命陈清回府中报午间不得归,请王妃自行用膳。陈清先不忙回府,转去对面鸿胪寺托守卫进去通报,洪校尉忙迎出把人让到庑房,寒暄略过便道:
“贤弟托愚兄打听的事已经办妥了。这是愚兄请文吏录出的存案,贤弟看看,可有帮助?”
陈清忙接过文书匆匆翻看,那厢洪校尉管自慨叹不已:“起来贤弟那位亲眷实在命苦,好好儿一个孩子怎就被拐带去了南瑜呢?不是愚兄扫兴,实在已过了十年,那孩子都不知给转了几手了,况且音容定有变化,极难寻回的……”
“唉,道理都明白,可我那亲眷一家总过不去心里这道坎,下父母心大都如此罢。”陈清话间已将文策看完,却没一条记录能跟秦府事故对应得上,他正凝眉忖度,便听洪校尉又道:
“不过贤弟要寻太和十四年二月末到三月中经白沙渚往南瑜去的记档,不该到愚兄这鸿胪寺啊?贤弟试想,鸿胪寺专管邦交,往来都是两朝大员,难不成人伢贩子能混在堂堂王爷行队里掩人耳目么?况那拐带孩童的必不是官府造册的牙行中人,这就难上加难了。要我,贤弟该去户部试试看,比如那时期白沙渚周边府郡请批过关文书之人……唉那也不好,拐卖良家儿女已是触犯律法之举,万一那人干脆偷渡过江呢?”到此处,洪校尉语重心长拍着陈清肩膀,“贤弟啊,我看你还是劝劝贵亲,算了吧。”
“仁兄所言有理,是我糊涂了。”陈清含混一笑,待要告辞,脑中忽回响起洪校尉无意间的一句话,心中一凛,试探道:“听仁兄意思,那段时间南瑜曾有亲王来访?愚弟若没记错的话,十三年秋时不是还为南陵水关闹出些龌龊么?记得朝中为此很是争执了一阵子,还险些将三殿下派去施压呐。”
“可不是吗,你记得比我都清楚!”洪校尉笑道,“本就是南瑜理亏,所以派使团来访,是国交,还不就是道歉来的,瑜皇亲皇弟越王为正使啊!”
“……越王?!”
“不错!我想起来了,越王来访那时候刚好是二月末,归期三月上旬,跟你贵亲出事的时间差不多,我看亲王仪队不可能让人伢混进去,就没给你录下来。”洪校尉见陈清面色微变,不由笑着打趣道:“怎么,贤弟不会真以为那人承越王的东风遁去南瑜了罢?”
“哈哈,怎么会呢?仁兄笑了……”陈清回过神来尴尬一笑,“只是亲眷苦求到我头上,就算明知不可能也难免想多尽几份力……不瞒仁兄,若真能跟越王关联起来倒好了呢,如今三皇子妃正是出身越王府,或能有些线索也未可知。”
洪校尉唏嘘一番,陈清推另有公务,当下拜别匆匆回府。他原本没指望从鸿胪寺探听出什么要紧消息,哪知如此顺利,一下就将越王和秦氏关联起来。若越王归途中在野滩救起秦家那姐……他只觉细思极恐,再三告诫自己单凭这一点尚不足以证明王妃身份有假,还需要确凿证据。但有了证据又当如何?……
他尽管心事重重,人前还一如往日尽责,次日照旧早起安排府兵轮班值守,又亲自巡视,下晌便陪红衣往西市采办香药。
之前两人即便不去买香,平日在府里也能时常见面聊上几句。自那日被宇文凤捅破白龙寺之事,不约而同地少了来往,直到今日头一次离府身边再无外人,两人紧绷的心弦才稍微松弛零。陈清坐在前辕上驾车,红衣在厢内忍了半路实在坐不住了,掀起车帘问道:
“你这几……没什么事吧?”
陈清诧异回头看她一眼,轻轻扬一下鞭子,道:“一切安好,多谢挂心。”
“我真没想到那人竟是七公主。”红衣懊恼道,“早知如此,我想方设法也得让你回避,这下竟让娘娘知道了……”
陈清照旧稳稳驾车,神情语调平静如常,好像当真是随口一问:“怎么,娘娘对此有什么了吗?”
红衣惊觉自己失言:“并没有,娘娘不过责怪我行事鲁莽冲撞了人家遗容,再没别的。我就是因为此行连带你也受挂落,心存愧疚罢了。”她掩饰地一笑,心不在焉地看着过往行人。陈清反是好奇道:
“姑娘不是娘娘近身女官吗?扶侍多年必定情谊深厚,些许事也值得娘娘责难?”
红衣眼眸一黯,垂首笑道:“情谊再深厚也不能逾了主仆规矩。娘娘身份尊贵,即便责怪也当恭敬受着。”
“姑娘所言有理。我少年入内武营,未过几年便被选去令下身边,到如今总有二十年了。殿下在西疆时待军中兄弟们一视同仁,如今回到京城,尊卑自然得重新论起。”陈清闲闲着,扫一眼红衣,“姑娘伺候娘娘也有些年头了吧?”
“是啊……”红衣怅然,“刚好十年呢。”
“十年?那岂不是越王殿下刚收养娘娘,就将姑娘送去伺候了?自扶持的情谊,肯定远胜旁人。”陈清顺势问了问红衣过往,红衣因平日跟他已极熟络,交谊也比旁人亲厚些,便一来二去地聊了起来。陈清不动声色,将话头慢慢转入正题:“那寒竹姑娘也是同时进府的?我看娘娘待寒竹好似更亲近些,应该是跟娘娘一道从本家过来的吧?”
此言一出,红衣原本轻松的笑容登时一滞,扫他一眼,慢慢道:“你这话问得有意思,好端端怎么关心起寒竹来?”
“……之前曾护送娘娘上香,我见娘娘与竹姑娘融洽得很,心中奇怪才随口一问。”陈清顺势改口,心里有些焦躁。他不善言辞,本想试着从红衣口中打听些秦宛月进王府的内情,绞尽脑汁刚切入正题,却引起红衣警惕……不过她为何如此心?他正翻来覆去度思,便听红衣缓声道:
“陈清,我将自己过往如实相告,是因为你我相识以来的交情,我乐意。但寒竹过往、甚至娘娘过往,不是你该问的。”
马车稳稳停在云潇堂门前,陈清一跃下地,向红衣歉笑着伸手道:“姑娘斥责得是,陈清受教了。”
红衣扶着他下车,不忙进香铺,直视他眼眸正色道:“陈清,咱们认识这几月,对彼此性情也该尽知了。我托大一句,对主子旧事新闻好奇乃至追问闲谈,可不像你的脾性。你是为了侍郎府那位姐的‘遗容’吧?”
陈清笑容一僵,转身把马牵到墙根下,面墙理着缰绳不作声。红衣盯着他沉默背影,上前一步低声道:“你知道你臆想出来的事有多严重吗?这可关乎到两朝颜面!而且分明是不可能的,你一直耿耿于心根本毫无意义!况且你已经把那画送还回去了,咱们与秦府再无瓜葛,就此丢开当一切没发生不好吗?”
陈清转过身来,看着红衣急切神色心内慢慢沉下去。“我不过随口一提,姑娘何至这般焦躁?”他不急不慢地着,果见红衣表情有片刻凝滞,“跟十年前稍微沾点边,姑娘就联想到秦府旧事……之前在白龙寺亦是如此,若不是姑娘急急忙忙为那位辩解,我也不会想这么多。”
红衣面色微微发白:“事关娘娘清誉,自然要解释清楚。殿下与娘娘情投意合咱们都看在眼里,你却为一张跟娘娘稍有相似的遗像就疑心不断,若被外人知道,岂不平添风言风语?‘三皇子近身校尉暗中追查皇子妃身份疑其有假’——这话传出去,人家是认为你陈清擅作主张,还是得了三皇子授意?当真闹出事来,你担得起吗?!”
陈清自从拿到越王出使的行程旧录,对庆王妃和秦氏女的关联就信了七成;今见红衣如此激动,又添了一分。他心里清楚却分辨不得,一时情急,冷着脸道:“你事关王妃清誉,可王妃既然嫁与我家殿下,若果真有内情,我家殿下也将受牵累。若王妃果真是鸣佩公主后人,我也查不出什么。姑娘这般拦阻,难不成真有隐情?”他着,终究没忍住,漠漠又道:“陈清久事殿下,亦忠于殿下,不敢渎职有负厚恩,此事就算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我也要彻查到底。姑娘若执意阻拦,恕我不能遵从,你我各为其主便是了。”
他头脑一热话就出了口,待他触及红衣不可思议的眸子,才自悔失言不迭。红衣心里翻腾不已,细细分辨,却是为他那句“各为其主”难过,想两人自离南瑜赴大楚起便相识,到如今三个月的情谊,就被这轻飘飘四字给断了?……
两人对望良久,红衣缓步后撤,哑声道:“陈侍卫既然执意探查,红衣也不敢再跟阁下往来虚耗彼此时间。好,从今往后,咱们各为其主,陌路两离。”
她罢,旋身进了香铺。陈清怔怔看着她背影消失,烦懑忽起。眼下探查王妃身份没有进展,还赔上了与红衣多日交情,简直可谓得不偿失。他从未如此后悔过,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去那白龙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