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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一)

随着五月将尽,清心二街白鸾湖周遭越发热闹,夜夜笙歌不断,各处乐坊争相拉客,大肆对擂,只求为自家乐伎再揽几分声名,届时鹊桥宴上异军突起拿下魁首也未可知——话虽如此,清心街众人对魁首去向均已心知肚明,若无意外,必是芳菲坊那三位相争,轮不到旁人染指。

短短一个月的擂赛,杨兰陵、霍兰玉、兰凤三人之争愈演愈烈。若初时尚在暗中相搏,待五月末久不接客的杨兰陵突然携新曲《九寰》登台压倒群芳,霍兰玉先沉不住气,当场挑明了一争魁首之意。兰凤虽不似她争强好胜,却也不声不响地以新曲搏回众人注意,自此三人相争便摆上明面,更有好事之徒大开赌局,专押魁首位将花落谁家。

杨兰陵那一曲《九寰》果如她设想,清瑟雅韵奏出上古先人崇拜地的恭敬尊仪。一来洛琴斋编曲造诣无人能比,二来杨兰陵曲技已达登峰造极,莫管来客是风流才子还是不肖纨绔,一曲奏罢无不叹服陵先生高深造诣,顺便将芳菲坊之名在城中宣扬了个遍。庆三娘自然欣喜若狂,也不管霍兰玉如何明里暗里怨怼杨兰陵争抢风头,乐颠颠叫来杨兰陵好一顿夸赞,对她再度谢客日日应约太医府的举动也不再质询。

此时得知杨兰陵赎身意已决的人不过寥寥,杨兰陵隐忍多年等到最后一步更是万分心,就连方姨娘都没敢告诉,知道的仅洛琴斋、兰彩兰凤,再就是玉长清——她喜爱玉长清坦诚随和,有关离坊事宜不好决断的都寻玉长清商讨,还得了玉夫人不少主意,至五月末已万事具备,只差对范景原一句回话尚未出口。

这日午后暑气上来,众乐伎三三两两地聚在花架下乘凉,玉长清下午要去几处老病家复诊,顺路便先到坊里来看看杨兰陵。杨兰陵将她让到楼上,凉茶鲜果以待,俩人悄悄些体己话。

珠帘低垂,露台阁门紧闭,屋内一片沁凉。隔窗传来一阵阵蝉鸣,间有兰凤练曲声,近乎苦大仇深地磨一段西域舞曲。玉长清了会儿身边趣闻,话头渐渐转到杨兰陵身上。

“那位范公子……就再没来么?”玉长清抿一口凉茶,笑吟吟轻声问道。杨兰陵耳根微红,别转头往自己杯中续了几滴,闷闷道:

“是啊,自那日我再想想后,范公子就一直没来,到现在已是第八了……”

“范公子应是打算多给你些时间定夺,可谓有心啊……那你可想好了?”

杨兰陵抿抿嘴角,低声道:“若嫁与范公子自然再好没有,我只担心他宗族内有闲话……我最烦嚼人舌根了,有那时间做点什么不好呢。”

玉长清含笑道:“姐姐可不是多愁多思的优柔性子,你这是着相了。人闲话乃世人本性。就算你是寻常人家女儿,出嫁后还免不了三姑六婆的埋汰,以姐姐出身,到时多些闲话也不算稀奇。最要紧是范公子是否与你一条心。若他拎得清楚,那莫管旁人怎么也奈何你不得;若他是个耳根子浅的,姐姐,我劝你还是跟他好聚好散也就罢了。”

杨兰陵听得失笑,无奈道:“你跟顾大人青梅竹马,又无公婆侍奉,多少人羡慕不来的安逸日子,竟能讲出这等大道理?果是我瞧妹妹了。”

“我是为姐姐想,姐姐又打趣我。”玉长清双颊飞红,“还不是奶奶听姐姐正为赎身着落发愁,闲来无事跟我了几句。奶奶素来喜爱姐姐为人,终身大事不可草率,特要我转告给姐姐呢。”

杨兰陵心中一暖,轻握住玉长清双手,“老太太既以良言教导,我若识人不明,岂不辜负了老太太一片疼爱之心。你放心,老太太的意思我明白了。”

玉长清待要再些什么,就听院内曲声一滞,兰凤讶异声音响起:

“范公子?您可好些日子没来啦!”

“真是背后不得人,果真来了。”玉长清闻言,笑觑着杨兰陵揽衣起身,“我不在这儿耽误姐姐终身大事,这便告辞了。等姐姐好日子的时候可得知会我一声儿,我跟偃哥哥要道喜的。”

杨兰陵含混应着将她送出门,恰在楼梯口接到范景原。两人对视片刻,杨兰陵旋身进屋,重取茶盏再奉新茶,一套流程下来,已将心态调整完备。她将碧莹莹茶水送到范景原面前,微微噙笑安然道:

“公子好几日不来了,不知是家中有事,抑或学业耽搁?”

“二者皆樱”范景原还是往日温和举止,彬彬持礼,“自那日辞别姑娘,便得座师书信将我召回,道是师伯游学经过,受座师相请开论辩到腊月,共四乡八镇学子听讲。既回学中,少不得家去看看,多耽搁了几日……祖母舍不得我走呢。”

杨兰陵听他起过范老夫饶情况:年逾古稀,心智不复清明有如孩童,独对范景原异常宠爱。“老太太还好罢?”她慢慢剥着榛仁,心中则思忖该如何将话题引到赎身上——她一向自持身份,何况关乎终身大事,哪里轻易问得出口?

“祖母倒还康健,只是每日拉着我怨念,我总不回家探望,又嫌膝下冷清……”范景原微顿,有些尴尬地避开杨兰陵目光,“其实在我入京前,一时鲁莽对祖母夸下海口,道此番进京不止为学业,更为心有所属愿竭诚所求……祖母倒记住了,这次回去便追问新人何在,得知尚无眉目,当下将我好一顿数落……”他听见几声低笑,耳根越发红起来,惭愧拱手道:“先时鲁莽,姑娘见笑了。”

杨兰陵眸中笑意安详,温声道:“公子孝顺,对老祖母几句心里话罢了,何谈鲁莽呢。不过……若公子早问几日,得了兰陵答复,怕也就免了老太太这顿埋怨。”

范景原心中一动,忙要发问,却被杨兰陵举手拦下,缓声道:“自与公子别过,我确有仔细考虑。公子待我赤诚,日月可鉴。兰陵非木石,岂无感念动容?但事关终身,有些事必得与公子讲明。”

范景原忙端整身形,颔首道:“姑娘但无妨。”

“我当年被父亲以二十两卖入清心街,从此挣扎十年之久。如今脱身就在眼前,我想自赎,干干净净地出去。公子素知我心,想来不会执意替我赎身罢?”

“这是姑娘要给自己一个交代,于情于理都得过去。”范景原郑重道,“景原断不会逞一时意气阻拦,为自己搏什么怜香惜玉的虚名。”

杨兰陵微一笑,“既如此,我这边的顾虑就没什么了。剩下的阻碍,干系在公子身上。”她眸色一凛,冷静看着范景原道:“公子会考在即,贸然传出新纳知名乐伎为妾这等轶闻,只怕于公子声名有碍,日后在考官面前或许为此影响评定也未可知。不知公子可曾虑及此处,又有什么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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