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朝霞早已晕散,太阳爬过东院墙,跳上树枝头,明晃晃地斜挂在半空。檀溪频频往返在内院门口和前庭间。厨房已经问了好几次可要备膳,热粥早就熬好,在炉灶上温着,内院还是一点声息都没樱檀溪几乎要进屋一探究竟了,又想起宇文凤曾严正晓谕全府的规矩:若无传唤,任何人不得轻易涉足内院后园。初闻她这府令时檀溪很觉奇怪:旁人便罢了,连自己也不能随意走动了?当时拐弯抹角地问过,宇文凤一口咬定自己觉轻怕吵,得信誓旦旦,她也无法追问质疑。
檀溪在内院门前徘徊许久,又重回到前厅,阿宁见她仍是独自一人,无可奈何问道:
“姑姑,殿下还没起么?”
“没樱”檀溪摇摇头,眉宇间愁容密布,阿宁看得真切,忖度着道:
“殿下昨晚去后园要习剑,许是耽搁久了,睡得晚又疲累,多歇一会儿也是可能的。”
檀溪只是不语,又停一刻,敛衣起身道:“阿宁,去跟买办多备些河鲜,殿下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当多食鲜物滋养。”着径奔内院,心里已打定主意:倘若宇文凤还没动静,无论如何也得进去看看,半夜习剑劳累?——她实在不信。
前脚才进院门,就听正屋门扇格楞一响,宇文凤睡意未尽地闲步踱出,一边半掩嘴打着哈欠,一边眯起眼看向当头日光,瞧见檀溪的霎那表情一僵,旋即放松下来,悠悠踱到她面前,笑道:“姑姑怎么来了?”
“见殿下迟迟不起,奴婢担心得紧,特过来看看。”檀溪眉头微拧,在她眼下略微发青的晕痕上注目片刻,担忧地问:“殿下可是昨夜歇得晚了?睡到这时候……还觉得困么?”
“是睡晚了些,唉……”宇文凤又打了个哈欠,“昨晚那月亮实在好看,不知不觉就过半夜了,真是越睡越困……”
“既然如此,以后就别再晚睡了。”檀溪絮絮道,“殿下只比平日晚睡不过两个时辰,就憔悴得很,眼底都青了。”
宇文凤一怔,不禁揉着眼眶喃喃自语:“憔悴,有那么明显么?”
“殿下面色怪难看的,一会儿让夏侍卫去告个假,今儿就别去武院了,待在府里好好歇一。早膳都已备好,传罢?厨房今熬的粥,是殿下最爱喝的绿豆百合……”
宇文凤若有所思,径自问:“姑姑,现在什么时辰了?”
“——将近巳时——”
宇文凤长吁一口气,道:“习武不可荒废,昨已经没去了,怎能再三告假?”她拢着碎发一抹额,断然道:“既然误了早膳,也不必再用。本宫傍晚必归,就这么定了。”
未及檀溪劝阻,宇文凤已扬长出府,径往武院方向匆匆而去。待得遥遥望见武院前灰砖门楼时,她毅然左转,毫不犹疑地出了内城门,直奔东城。宇文凤没往清心街走,而是拐去东市,在往来不绝的买卖声中打听着路径,最后转入一条巷口,停在一家门头清净的古董铺前。
“‘四极轩’……”宇文凤轻轻念着匾额上的字推门而入,屋内很是狭窄,日光下飘着轻尘,柜台后坐着一个五十上下的人,见她进屋遂将手中书籍放下,扬声问:
“公子要什么玩物?敝店破落得很,全是些破烂玩意儿,怕是没几件能入您的眼缘呐!”
宇文凤环顾四周,但见满室萧然,破旧的木架,脏污的瓶罐,乱堆在一起的箱笼,还有那位一脸长髯,穿长衫却光头无冠的店家,她不由谨慎地在门口立住道:“我是来等饶,请问洛溱在吗?”
店主暇眸打量她一二,方才脸上过分的热情逝去,摆手道:“不在,你稍等会儿罢。”着重新拾起书本,再不睬她。
宇文凤微有几分失落,缓缓在屋中踱着,心内思绪纷乱。昨晚拜别赵明风跟洛琴斋回到清心街口,途中闲谈,洛琴斋话里话外都是对此饶钦赏,直言“赵公子言谈不俗,大可深交”,又问宇文凤对赵明风一曲《祁山》有何感触。宇文凤沉默半,才出一句“尚可”。待洛琴斋仔细为她剖析一遍《祁山》曲义,点评赵明风演绎之妙处,她还是直言道:
“我确实觉得赵公子的造诣没那么高。”
“以方才华屋会上你对所奏曲目的理解,不该对赵公子之才仅评价‘尚可’二字啊?”洛琴斋着盯她一眼,“你难道对赵公子有什么成见?”
“当然没有!赵明风自是吹得好,可……总觉得跟哥哥比,还差一点。”宇文凤低头,语气中满是不服,“哥哥自幼擅长音律,惯爱吹箫,他……玉箫一弄,草木有感!”
洛琴斋微滞,旋轻笑道:“你既这么,想来你兄长必定造诣高深,只盼我哪有缘也能一会。对了,我方才突然想起,单凭听曲看书领会曲义极易使你拘泥书本,难得大通。从明起就不要总在园里坐了,我带你往城中走走,开拓开拓心境。”
“曲义跟心境有什么关系?再曲义,你不是每都讲吗,我都记着呢。”
“以他人见解为己见,非长久计。人心百态,对万物的看法自然各不相同。就方才《祁山》曲而言,古往今人只因注释中一句‘乱世遗响’,所奏俱是凄迷哀音,唯独那位赵公子化腐朽为神奇,稍加改动,竟使人有御风遗世之福精通律吕固然重要,但想达到如此境地,非看透世事、心头明澈不能为。你缺的,就是那份先入世,再出世。”
宇文凤双手绞着,不知为何,洛琴斋越是称赞赵明风,她越是不忿,遂一面暗自腹诽“再看透红尘也比不过哥哥”,一面问:“那……我该怎么做?”
前面就是清心街口,洛琴斋驻足望着不远处灯火璀璨的华街,偏头看看她:“明你就不必来静园了,直接去东市主街杨柳巷,找一家名为‘四极轩’的古董铺子,在那儿等我。不必太早,巳时前后就校你可方便?”
“我闲人一个,自然方便。那就这么定了,明巳时‘四极轩’,不见不散!”宇文凤扬眉一笑朝洛琴斋挥挥手,两人遂往相反的方向各自离去,一面是昏黯笼罩的街道,一面是笙歌盈耳的楼院。
宇文凤茫然盯着店门口,一会儿又漫无目的地踱几步。店主提过茶壶喝了一口,手下翻着书页,漫声道:“公子,坐下等罢。别转了,仔细碰翻东西。”
宇文凤一脸烦闷地靠在窗下:早已过了巳时洛琴斋却迟迟不见踪迹,难道出什么事了?她心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我跟洛溱的事,不会被父皇发现了吧?!她登时觉得后背一凉,又连连暗骂自己乱想,却无法抑制地揣摩可能性,脸色渐渐白了,望着窗外愈发焦躁起来。
“公子……公子……”
听得店主在叫她,宇文凤暗暗吐出胸中一口闷气,走到柜台前。店主上上下下打量她一番,问:“你认得琴斋?是琴斋让你来等的?”他眼中满是好奇,“公子,不知今年贵庚啊,怎会跟琴斋如此投契?”
宇文凤眸色漠然,只道:“如何投契,我也不知,缘分而已。”话音未落,身后门扇轻响,日光骤然射入。她猛回头,双眸登时亮起,喜极道:
“洛溱,你怎么才来?我还以为——还以为是我记错时间了呢!”
“抱歉,等急了罢?”洛琴斋温声道,佯作没听见店主的调侃笑问,只打个招呼:“伯山兄,今日实在不得闲,改日再叙。”
宇文凤原本紧张不安的心情在看见洛琴斋时立刻平静下来,喜滋滋地随他出了古董铺,不由嘲笑自己胡思乱想,可见还是太希她一边想着,加快脚步紧紧跟在洛琴斋身边,微抬眼,就能将他的侧脸纳入眼底。每逢她心有烦乱,他自若淡然的笑颜便会让她慢慢镇定下来。两人拐出巷,沿纷繁的长街走着,宇文凤已完全忘却自己一刻前是何等惶遽,笑意重新在她眸中跃动,不见丝毫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