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映红(一)
在场所有人对这位公主知之甚少,只知她是南瑜鸣佩公主嫡系,自幼养在越王府,人称云韶郡主。年前两朝议亲,因年庚八字最为契合,便选定她联姻大楚,即日加封公主,南瑜更是打出了十里红妆的旗号。庆王一见绣像便倾心不已,穷极人力为她打造出一座仙居别苑;又有信使回来这位公主人品才貌无出其右,传得无奇不有,众纷纭。院中宾客充满好奇,无不凝眸聚神,看向被宫人们簇拥着徐步行来的年轻女子。
只见她着一身墨紫华裳,缎面上纵横绣着缠枝银桂蛱蝶,脚步起复间,似有流光宛转,犹如月华;银凤玉钗,云珠步摇,通是素饰,更衬得云鬟色如鸦羽;红唇噙笑,乌瞳含情;步履蹁跹,脚下无声。在座众人无不愕然惊滞,片刻,方有年长贵妇暗中叹惋:如此妍丽,纵然今时风光无两,只怕“过盛即衰”这古训应在身上。仔细端详,这位璇玥公主肤色太过白皙,几至苍白;行动处,远看飘逸如仙,实则脚步虚浮,怕是心力疲弱,身有宿疾。
宇文凤待她轻轻见过礼,便热切道:“殿下旅途劳顿,又从驿馆急急赶来,不用多礼了,快坐罢。”
璇玥公主淡淡一笑,走到自己席上缓缓落座,随即抬起眼眸。那是一对狭长媚眼,半开半暇,宇文凤不禁一怔,骤然想到了狐狸二字,便听璇玥公主柔声道:
“七殿下今日十八生辰,正是如花之年,本宫远来仓促,不及准备寿礼。临行前母妃予了一副首饰,自然比不上七殿下平日戴的,但听母妃可算上品,便带了来,还望殿下莫嫌。寒竹……”着轻唤一声,身后女官立即将手中捧着的木盒呈上。宫女走下接过,宇文凤就她手里看了眼,见是一副似白玉又似琉璃制成的首饰,比寻常钗环雅致许多。
宫女回身将木匣跟别的寿礼放在一处,璇玥公主淡笑回眸,目光骤然落在殿侧静立的沈梦华和她牵着的秦如月身上。她眸中似乎闪过一抹异色,旋即笑容更柔婉几分,轻声问:“这位是——”
沈梦华正觉尴尬,闻言忙讪笑上前,福身道:“臣妾礼部侍郎秦桓之妻沈氏,携女秦如月,恭贺七殿下千秋,参见璇玥殿下。”
秦宛月仍旧噙笑,微微欠身看着面前侄女,柔声道:“这是女公子?可否近前来让本宫看看?”
沈梦华不敢有违,拥着女儿走到秦宛月席前。秦宛月细细端详着孩子的容貌,隐在袖袂中的手忍不住颤抖起来。面前女孩身形瘦弱,面容白皙清秀,轻薄双唇。血色淡淡,眸中似有水雾,氤氲缭绕,不辨深浅,两眼状似桃花——一切的形貌,都像极了那个人。秦宛月稳住心神温柔地问了几句话,随后这对母女屈膝行礼,退下殿去。
沈梦华回席落座,心想接下来只剩寿宴结束,出宫回府了,不由放松些许,轻轻抿着额角发丝,长出一口气,却见女儿默默坐着,面色有异。她低低问了几声,秦如月拽住母亲袖管声道:“阿娘,女儿觉得璇玥公主好生面善……阿娘,为何公主对女儿笑时,女儿就格外害怕呢?”
沈梦华微怔,忙道:“怎么会害怕呢?公主何等人物,可亲得很啊!你公主面善?像谁么?”
“……像……”秦如月迟疑起来,轻轻抿唇,悄声道:“像姑姑的那幅画像,尤其是公主笑的时候,像极了……”
沈梦华一震,脸上一片茫然,恍惚间听得女儿的声音兴奋起来,迭声道:“阿娘,是玉姐姐,玉姐姐让七公主宣上殿啦!”
沈梦华回神看去,正见玉长清往殿上走去,满院女眷无不相互议论,玉长清自己也觉惊奇:离玉家贺寿尚有几席,七公主却径直宣召自己,难道真如祖母所言,七公主什么时候见过我,有眼缘?她揽裙上殿,深深见礼,堪堪抬眸欲道贺词,脸上却闪过一抹惊诧,当时哑口。宇文凤笑眼盈盈,道:
“玉姐,多日不见,近来可好?”
玉长清忙抑住心底的讶异,抿唇轻笑,道:“有劳殿下垂问,臣女一切安好。”着从袖中取出一本簿册,双手奉上,“今日殿下千秋,玉家没什么稀奇玩物,此书是臣女亲自编选,大抵是将玉家历代先祖留下的医籍古书中,有关养颜美容、益气补血的方子罗列一遍,又听闻殿下好武,也录了些疗伤祛疤的方法,杂乱不一,殿下平日闲时可随意翻翻。祖父已过目,太医院中诸位大人们也看过,都很适宜女子,没问题的。”
玉家的养颜方册,殿下诸女眷听得分明,无一不心中艳羡。宇文凤见是玉长清亲手抄写,字迹娟秀工整,很宝贵地命宫人好生收着,跟玉长清客套了几句,遂吩咐开宴。三盏御酒饮罢,女官引上一个年轻女子,行到殿上拜了三拜,女官躬身回禀:“殿下,这是庆班当家正旦陵官,请殿下过目点戏。”
宇文凤且不忙点戏,先暇眸打量一番下面跪着的杨兰陵。今日她未施油妆,淡扫蛾眉,可见姿仪如兰,气质清冷,不卑不亢,颇有林下风气,倒配做洛琴斋的徒弟。宇文凤心下极为满意,接过锦华呈上的戏折,随意翻了几页,猛然瞧见一出《》。她曾在洛琴斋案头见过《西楼记》此书,当即取朱笔点了,交还锦华道:“请璇玥公主点一出,再传给四嫂她们。”
秦宛月浏览一遍,见佣惊变》一折,想起母亲生前极爱其中一曲“泣颜回”,再不犹疑,亦画一笔。穆云苏从不听戏,晋王妃也推拒了,于是戏折便到了宇文婧手郑她从头到尾翻了一遍,看到“西楼记”,眉头微蹙,看着杨兰陵笑道:“你会唱《玉凤凰沉沙西楼记》?”
“是。”杨兰陵静静回答。
晋王妃诧异轻笑,和婉问道:“‘玉凤凰‘?这名字倒奇特,本宫竟没听过,不知是什么故事?”
“本是南唐时一本传奇,后被编排成曲,已失传多年,鲜有人知。讲的是——无非才子佳人,悲欢离合的。”宇文婧虽笑着,笑意却不达眼底,“陵官,不知你是从哪学的这戏?”
“民女的曲艺师父极推崇此戏。他家中虽有抄本,毕竟失传,抄本也残缺不少,当初教民女时很费了些工夫。其实这本戏是师父补编的。”
“孤本戏更好,没听过。”宇文凤在上忙道。她纵知自己这二姐素来对古曲乐律着迷,但顾忌着杨兰陵的师父正是洛琴斋,为免将他牵扯进来,于是竭力转移话题,好奇问:“二姐,你点哪一出?”
宇文婧回眸笑了笑,摆手:“我挑不出什么来。”她看了一圈殿下众人,将戏折还给锦华道:“两出太少,请谭夫人也点个罢。”
众人尽知北宁先王生前与谭丞相私交甚好,于是戏折传到谭夫人手中,她翻看几页,忽转向身侧沈梦华,笑问:“秦夫人可有什么格外喜欢的曲子?”
沈梦华惊了一跳,忙嗫嚅着推辞,奈何谭夫人硬要她指一出,只好匆匆扫阅簿册。她能觉到众人目光尽在自己身上,心中更慌张无措,忙随便一点,谭夫人看了看,道:“《邯郸记》,我曾听相爷起过这故事,既如此,就是这一出了。”她举笔画过,送回朱盘。锦华正要回殿,宇文凤又道:
“再请玉姐点一出!”
她满意地看着玉长清跟她母亲商量着,飘然挥笔,戏折终于送回到宇文凤面前。玉长清点的是《》,宇文凤不知是什么故事,也无意问人,自挥手让杨兰陵下殿妆扮去了。
不多时,戏台一侧走上一群少女,抱琵琶持长笛,各就其位,一缕笛音如破惊,一声琵琶琳琅拨响似珠落玉盘,霎时宇文婧眼里充满惊喜,这开场一段正是古书所载《》第一节《哀江南》的谱子。两声拍板,杨兰陵上台,她的扮相是一个英姿爽朗的闺阁女儿,一身蛋青掐牙软罗衫裤,腰上挂一柄长剑,头戴碧玉点翠冠,眉眼斜挑,唇点胭红。她走到台中立定,呛然出剑,翻手旋身舞了一段,青影翩跹,寒光烁灼,宇文凤不由连声叫好,就见杨兰陵一刺收招,倒背宝剑,顿开喉咙唱道:
“持剑把酒看云霄,三千里南鸿又到。地北山重重,南有碧草;坤乾浩浩,万树花自飘飖。”
她朗声唱着,唱得众人心神恍惚,大有往来地自逍遥之福独秦宛月一人,举着一只玉锺慢慢啜饮,笑意极淡。她在明鉴阁见过这本戏,是完整的抄本。此戏所述是才子佳人悲欢离合不假,怎奈只有悲离,毫无欢合,佳人才子,一个黯然落发,一个则薄命离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