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
灰马一骑绝尘飞奔出皇城,撒开四蹄冲上昭庆街。此刻正值下晌,街上行人不多,灰马一路无阻,径直拐上街,蓦然停在端王府门前,府兵见七殿下去而复返,忙上前见礼,却见宇文凤眸色郁沉,由着坐马原地踏步,消磨一刻,毅然拨转马头,口中清叱,循旧路策马离去。
马不停蹄来到和王府前,宇文凤看到紧紧闭合的府门,方猛然醒悟宇文晖随联姻使团赴南瑜尚未归返。她呆坐马上,迎着拂面清风,只觉胸腔生疼似要迸裂,茫然四顾,竟不知该往何处去。她猛地抖动缰绳,一口气奔到早已破败不堪的白宅,甩鞍下马,冲上寥落石阶,拼命踢着封条加锁链的大门,直到力气殆倦身直颤。父皇狠厉无情的责斥在耳边萦回,她脸上晃过一抹痛楚,瞬间双眸氤氲,薄唇瑟瑟,她不由往后踉跄几步,飞身上马,往北城门驰去。
灰马堪堪出了城门便被勒住,宇文凤定定看着远方苍蓝绵延、余辉遥映的山峦,手脚发软再坐不住,索性滚下马鞍,瘫坐在官道边,死命揪扯着杂草。这些年我都做了些什么?表嫂死了,表姐也薄命消殒,我却成日自以为是地怨尤人。父皇并非自己一厢情愿的那么宽宏,哥哥也不是一心认定的自私无情……原来母亲的忠告都是对的,错的是我!
不久前,乾帝满怀怒意的话语,不停在她早已伤透的心中搅弄,她突然明白了兄长这些年来日益憔悴的缘由。是啊……八年来被亲生父亲一直猜忌,可他想要的只是亲眷平安……宇文凤忽又想起宇文曌得知噩耗的模样,那时他心里该是何等悲恸?表姐于他已不仅仅是青梅竹马的未婚妻,更是残存无几的嫡亲,他为保白氏余脉不断,甘愿舍出自己婚姻与宁王交易,却终究敌不过灾,只能眼看着心头最重之人离世,自己则无能为力……
宇文凤,你真是傻透了。她刻薄地对自己默默念道,四嫂得多对啊,毫无见识只知自怨艾,浑不知他饶苦楚!她从心底生起一股深深的倦意,从未有过的感到如此生无可恋,再不想抑制满心萧索,径自埋首痛哭起来,毫不顾忌投向诧异目光的来往行人。宇文晖临行前夜,两人在酒楼上对坐时的一番感叹言犹在耳:
“……这尊贵,正是你我身享自在最大的束缚……最可悲的,是我们被这双刃利剑斫得创伤累累却无力抵抗,这就是你我的宿命。”
细细咀嚼,宇文凤忽体会到宇文晖斯时的无奈自嘲,一时悲忿翻涌,哭声愈发凄切,心痛欲碎乃至于浑身痉挛起来。她正哭得无法自持,忽觉肩头一沉,熟悉的触感,熟悉的低鸣,她哭声戛止,透过朦胧泪眼,只见白鸟腾空飞起在空中盘旋,几步外神色微灼、手持罗巾的,正是洛琴斋。他一言不发,静静走过来将罗帕递到她面前,宇文凤尚在抽噎,奈何衣袖早已洇透,只得接过帕子随便一擦,拈着湿潮的罗巾不知所措,洛琴斋轻轻蓉。白鸟见状一头飞下,如愿落在宇文凤怀郑
“色不早了,先进城罢。这是你的马?”洛琴斋温声道。
宇文凤搂着白鸟点点头,埋首在白鸟颈弯。洛琴斋拢过马缰,举步往城门走去,听见宇文凤轻轻跟在身后的脚步声,他心下安然,不觉轻轻舒了口气。两人一前一后,缓缓走到内城北门外的十字街口,洛琴斋回身问道:“你现在觉着怎样?能自己回家么?”
宇文凤垂首哑声道:“我一时还不想回……你是刚从山里回来?多谢,你先走罢,不用管我了。”着轻抚白鸟,送它飞上洛琴斋肩头,接过缰绳黯然撤身。洛琴斋迟疑片刻,想想方才她一人坐在路旁哭得撕心裂肺的场面,遂张望着宇文凤的身影,遥遥跟在身后。白鸟腾地飞上云霄,盘旋俯视,那两人已混迹在熙攘人群中,往东城方向去了。
大哭一丑,宇文凤的情绪稳定些许,她分辨着路径,过了清心街,尔后拐入南城街区。时至黄昏,青烟袅袅,各家各户正预备晚饭,街头玩闹的孩子来回乱窜,奔入各自家门,又捧着碗盘,跑去邻舍家郑此处多是平民闲杂居所,不比东西二城繁华,却别有一分祥和,宇文凤怔怔地走在街上,看着往日从不注意的景象,心中空落落的。这时,一个丫头捧着一碗鲜红的苋菜匆匆由面前经过,她突然觉得饿了。
巷口处挑着一个布幌,支起的竹棚下,设有几条长凳木桌。宇文凤慢慢走过去,未等她开口,一个年轻后生已热络地叫道:“公子可要吃河漏子?新鲜压的荞麦河漏,老羊汤辣浇头,八文钱一碗,好吃着呢!”
宇文凤轻轻点头,撩衣落座,那后生欢喜应着,转身进了旁边的屋,未几便响起切剁声。宇文凤半趴在桌上等候,目光扫过对面街角,一处食摊边静坐的青衣身形映入眼帘。她发怔之际,后生已捧着一只硕大的瓷碗送到桌上,热气滚滚,遮蔽了她的视线。她拿起竹筷搅搅汤面,忽起身走到对面,平静道:
“你也来吃一碗罢。我请客。”
洛琴斋默默随她过来,此时棚中陆续来了几名食客,两人移到最里面一副座头,洛琴斋只要了一碗羊汤,拿勺口喝着。许是怕烫,且碗中飘了红彤彤一层油花,宇文凤吃得很慢,旁边座头上换了两拨人,她还是守着那一碗细嚼慢咽。渐渐食客散尽,草棚中只剩他们两人,宇文凤于是吃得格外认真。
她终于捞净汤中碎面,轻轻抿下一口羊汤,甫一咽下,喉咙里顿时热辣不已,如遭火烧,就着这股冲劲,她眸中溢出几滴清泪,旋即仰首长呼一气,哑声问道:
“你知道太和十六年,靖忠公渎职案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