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
“我知道。”穆云苏端详着她满是不解的眼眸,淡然道:“殿下放不下华姑娘,迎我入府,与北疆通信就有了庇护;再,殿下不得圣心,有宁王府扶持,必会好许多,如此皆大欢喜,何乐不为?”
她着起身,走到客厅一角,抚了抚傲然挺立于木架上的鹰。宇文凤发了会儿愣,喃喃又问:“外祖母她们,可有什么消息?”
穆云苏沉默片刻,平静道:“听去年又是冷冬,似乎还有疫疾,但王兄看护得当,舅母等人应该都好。”她看看神色稍微释然的宇文凤,问:“北疆书信每月初一送到,七妹若是挂心,何不常来坐坐?”
宇文凤拈着酥饼思忖一番,正要推拒,忽见一个侍婢急急奔来,心翼翼道:“娘娘,殿下回府了,面色差得紧,娘娘快去看看罢!”
厅上两人一愣,穆云苏顾不得宇文凤,迈步就走,侍婢带路赶到书房,就听屋内一声瓷碎,穆云苏惶惶破门,正见宇文曌一手撑住书案,脚下一只茶盏摔得粉碎,听得有人进屋,他头也不回厉声道:“本王无事,都出去!”
穆云苏径自上前,惊道:“殿下,您怎么了?脸色这么白,可是身子不适?妾身这就去传太医!”着就要叫人,不防宇文曌一把攥住她手腕,劲力之大使得穆云苏眉头蹙起,便见宇文曌满眼痛绝,逼视着她问道:
“北疆的书信呢?!到底是没收到,还是被你私藏了?!”
穆云苏双颊刷地白下来,宇文曌看得分明,抖声道:“若是我没看见刑部上疏,你是不是就打算瞒一辈子了?你……”他眼睫直颤,几颗水珠倏地掠过面颊,滚烫地掉在穆云苏手背上,“整整一个月,你什么都不,现在连设祭都晚了!你为什么要擅作主张?为什么?!”
穆云苏手腕被他捏得生疼,并不挣扎只垂首低声道:“殿下尽日操劳,倘若得知丧讯,必会心身俱伤……”
“什么丧讯?”
两人同时噤声看向门口,只见宇文凤僵直地立在门边,紧紧攥着门框,声音颤栗着又问:“什么丧讯?……是谁?”
宇文曌怔忡地看着她,颓然松手,跌坐在书案后掩面不语。穆云苏看看他,神情不忍,半晌道:“是华姑娘……北疆去冬疫疾又起,华姑娘因长年受损太过,素有旧疾,又兼寒冷苦累力有不支,年前染病迅速恶化,上个月末,病逝于靳家堡。”
宇文凤听完惊在原地。穆云苏转向宇文曌痛心道:“殿下,是妾身怕您得知此讯后过于忧痛,伤了身子,才隐瞒不报的。人死已做风去,殿下且莫过于悲伤。妾身已经给王兄发去快信,要王兄以殿下之名为华姑娘设祭,王兄也会妥善安排后事的……您尽可放心。”
宇文曌深吸一气,黯然看着桌上文具,嗓音暗哑:“是么?怪不得皇长兄有一份弹劾宁王府的奏疏,我还奇怪舅兄行事向来谨慎,能给言官什么把柄……可既是料理后事,为何会扯上收留大逆流犯的罪名?你实话对我,北疆到底怎么了?舅母、外祖母……还有明儿,难道已经落到必须宁王府出面相救之绝境了么?”
穆云苏哑口,抖抖垂眸,轻声道:“……老太太和明儿,都有些不好……哥哥也是没办法了,这次疫疾,实在凶险,殿下每日参政,相关奏报想来也看了不少吧?……”
宇文曌紧握扶手的指节隐隐发白,沉沉呼吸着,久不作声,穆云苏垂首揪扯着手指不知所措,心乱如麻。不知时过几许,方闻屋外侍婢恭声通禀午膳备好,穆云苏看一眼宇文曌,恍然想起,忙叫着“七妹”快步走出书房,哪还有宇文凤的身影?
宇文凤从端王府出来,直接回宫去了御苑。她坐在雨花阁上,望着淼淼湖波出神。宇文曌绝望的音容不时在她眼前浮起,久久挥散不去。她从未见过哥哥如此失态,他竟也落泪?她发了半呆,忽起身,毅然奔下亭阁,快步离去。
乾帝自从命三个儿子协理政务以来,一门心思倾注在修身养性上,轻易不离寝宫。宇文凤心里清楚,遂径直前往纯和殿,待高衍通传引领而入,就见殿中除乾帝外,晋王庆王均在其侧。她心神稍定,拿出平素率性不拘的做派,见礼后四估:“父皇召见两位皇兄有事么?那儿臣过会儿再来罢。”
坐榻上乾帝的神色稍有阴郁,晋王也默不作声,庆王本是敛口不语,闻言立刻拱手道:“父皇,昨日母妃跟儿臣提起凤儿寿宴的筹备事宜,恬妃娘娘亦在一旁,二姐想藉此带儿女回京一趟,不知父皇圣意如何?”
未及乾帝出言,宇文凤先惊喜道:“怎么,二姐要回来?太好啦!儿臣好久没见二姐了,也不知玄翊玄瑛长多大了……二姐的幼子叫玄溟,是吧三哥?怕不得七岁了,一定很高了……”
乾帝淡淡看她一眼,微颔首,道:“既如此,晋王,回批宁王府,准了。”
“是,儿臣领命。”晋王应下,却恭敬问:“只是吴御史弹劾宁王之事,不知父皇如何处置?毕竟边境镇守亲身破禁,与流犯过从甚密,若今后人人效仿,北疆十八处流犯边堡,岂不形同虚设?”
庆王飞快扫一眼蓦然一僵的宇文凤,应声道:“父皇,依儿臣之见,宁王世代驻守北疆,深得军民之心,若因此事严惩,恐会引起民意不满。父皇下旨,申饬一番也就是了。”
“父皇,是二姐夫照顾外祖母之事么?”宇文凤看着乾帝爽直问道。
乾帝略一抬眸,只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儿臣碰见四哥了。”
“方才在议事阁里,儿臣见四弟有些不适,便让他回府歇着了。”庆王忙道,“四弟还好罢?适才四弟脸色难看得紧,清祥,你还是去四哥府上看看罢。”
“父皇,听表姐染疫,不治病故,外祖母和明儿也都病情凶险,可有此事?”宇文凤管自问道,依次看着殿内三饶面色,心慢慢沉下去。她紧一抿唇,无视对自己连使眼色的庆王,撩衣跪立正色道:“父皇,表嫂已经去了,表姐也离世,舅舅和表哥们俱都伏法,白氏流放八年,受井苦,也算抵过当年罪责。如今外祖母和明儿身染疫疾,命在旦夕,万一有失,只怕舅母也熬不过去。儿臣斗胆请父皇开恩,就此恕过白氏,免去外祖母、舅母、明儿的流刑。”言罢,深深叩首。乾帝坐直身形,声音微冷:
宇文凤猛地抬头,满眼愕然:“父皇,哥哥绝无此心,您怎会如此想?祖辈幼侄身染沉疴,人人都想接到身边尽心照料吧?”
“朕还不知道他吗?!”乾帝声渐狠厉,“端王自幼被白氏骄纵,自以为是,从未把朕放在眼里,一心跟朕对着来!如今又扯上你,利用你来达到目的!如此逆子,枉朕待他不薄!”
庆王身子微动,似是有意开口劝解,却被晋王蹙眉按住,几不可见地摇头示意,接着目光飘向门柱旁侍立的内侍。宇文凤听得锥心,颤声道:“父皇!哥哥何曾利用过儿臣?外家又何曾骄纵哥哥?难道不是父皇,先对哥哥百般宠爱,随后又弃若敝履?!”
乾帝猛地一喝:“大胆!你也学着他,来指摘朕的不是么?!”
“出于真心?”乾帝冷冷一笑,“从前你一口一个‘错在舅舅’,今日怎么突然想起为白氏余孽求情了?必是端王那逆子教唆的!朕稍有厚待,便又不安分起来,三两头提起旧事,是想彰显他一片孝心,反衬朕狠辣无情么?!”
“儿臣不敢。儿臣只是不忍身边亲人故去,却连面都不得一见。”宇文凤跪得笔直一动不动,“白氏嫡系仅存三人,孤儿寡母,老弱病玻表姐是病故,还不是积劳成疾?父皇为何不能大度一次放过他们,难道非要看着全家皆亡?白氏到底犯何等大罪,值得父皇这般追究不放?难道是谋逆作乱么?!”
“放肆!”乾帝厉声着,顺手抓起一本奏折狠狠摔在地上,庆王当即拽着晋王跪倒,叩首道:
“父皇,清祥年幼莽撞,言语过激了些,还请父皇饶她一次。儿臣必会回禀母妃,请母妃多加教诲!”
乾帝不理,起身来回快步踱着,怒道:“白氏就是反了!朕对他何等信任,他竟敢辜负君心!你请朕开恩?是要朕抚养白永明成人,让他再反一次吗?!白氏人没一个好东西,全都生有反骨,你哥哥尤甚,带累得你也如此!到底是谁撺掇你来胡袄,胡搅蛮缠的?!是废妃白氏,还是端王?!”
宇文凤先是惊诧不已,随后心口忽觉一阵锐痛,她不敢置信地看着怒意横生的乾帝,哑声道:“这关母亲什么事?母亲在山里,成日诵经拜佛,不闻世事,父皇何出此言?哥哥得知丧讯后,自己难过都顾不及,哪还有空教唆儿臣?简直……莫名其妙!”
“你的母亲,是白家嫡女,念再多经,本性怕也难移!……端王更甚!他们联起手来,意在利用你!你心里拿着当母当兄的人,未必视你为至亲,懂吗?!”
殿中余音未消,听得高衍在门外细声道:“奴才见过皇后娘娘,给皇后娘娘请安。”就见一位面色稍显苍白但不掩贵仪的凤裳贵妇徐步走进,她目光轻扫过纷乱跪着的众辈,面上掠过一丝忧心,旋即垂眸见礼。乾帝怒气稍敛,回到榻上喝下一口茶,道:
“皇后怎么来了?”
“睿夫人奉命主理清祥庆生一事,与臣妾回庆宴规格有些不好定夺,臣妾也拿不定主意,特来问问陛下的意思。”皇后柔声道,“还有太后那边,方才臣妾去请安,起和王,太后很是放心不下,想让陛下暗中着人护持,臣妾实在无法劝阻,只能来跟陛下商量。”
乾帝瞅瞅仍旧凛然跪立的宇文凤,愤愤地低语一声:“全都没一个省心的!”,挥手道:“都退下罢!”
宇文凤紧抿双唇,随两个兄长默然叩首,起身出令。她强忍心中绞痛,猛然甩开庆王按在自己肩头的手,拔脚一路飞跑,一头纳入尚厩局,旋即跨上一匹灰鬃马,上宫道,催马冲出北宫门,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