歧途(四)

“在别院时,贫僧曾经问刘大人:你为了欧阳谢怀,当真是连命都可以不要了么?她说:我原以为自己是为着百姓,但如今——”他微微一顿,才道:“但如今之后,刘大人的意思,陛下应该明白罢?”

欧阳谢怀合上眼,想起那日承福池上水阁之中,刘英芝望着自己,对自己说:陛下待臣至深,臣心亦然。眸光清澈至真至诚。此刻回想起来,彼时欣喜似犹在心底,但这承福殿中已然物是人非,千百悔恨痛惜齐齐涌了上来,嘴角抽搐,一道血痕沁涌而下。

莫寻冷眼看着,又幽然道:“陛下大婚那晚,承福池前,贫僧曾问你:看这巍巍宫城,是否荒凉如冢?陛下彼时踌躇满志,此刻又是如何呢?”

欧阳谢怀重重一震,再抑不住,伏倒在那缁衣上。虽见不到他面上气色,但血腥之气却在殿中漫漫而起。烛焰微跳,仿佛在一点一点烧着欧阳谢怀的心,将之烧成冷灰一片。

那个轻轻吻着他的额,对他说臣不离开,臣会一直守着陛下的人,远在千里之外,再救不得他枯死的心。

常州水营大寨,沣江苍茫,浊浪滔滔击拍悬崖,一声声悠远而沧桑。欧阳谢铭负手而立,江风激荡,吹得他袍袖飞扬。

密探来报,欧阳谢怀已于昨夜抵达陈江军营,随行的还有禁军统领和陈江的次子,而五万王师不日开拔,摆足了御驾亲征的气势。

极目远望,只见沣江辽阔,朝霞绚艳,晨光万丈,江上水雾之气渐渐散去,波光映日粼粼耀目,如帝王冠冕上的琉璃垂珠一样光华流转金碧辉煌。

欧阳谢铭迎着霞光冷冷微笑。七弟,欧阳谢怀,陛下——一别经年,再聚便是兵戎相见,这帝王之家的宿命,注定应验在你我身上。

明王府司马快步走过来,低声道:“王爷,江北来人了。”

“来的是谁?”

司马微一迟疑,终慢慢道:“曾皇后。”

欧阳谢铭刹那转身,袍袖猎猎而响,江涛声声也比不得他的心跳声来得急遽,他几乎是带着迷茫的神色道:“皇后?”

明王府的大堂上,曾婉如放下手中茶盏。环顾左右,堂上布置依旧是四年前的模样,而她已不仅是国公的女儿,更是帝王欧阳谢怀之妻,大荣朝的皇后。心底滋味便如适才清茶,微苦微涩,淡淡地透着倦意。

欧阳谢铭跨进大堂,一眼就见曾婉如端坐堂上,虽非皇后命服,却也不再少女装扮,重衣高髻钗铀流辉,却隐隐透着清倦与寂寞,不由唤了一声:“婉如——”

曾婉如微微抬眸,站起身来淡淡一笑:“三哥哥。”她的父亲曾兴虽只是个安乐国公,不问政事,却颇得欧阳玄历敬重。曾婉如小的时候也常出入宫廷,与皇子公主也都以兄妹相称。

欧阳谢铭从未想过此生还能听她如此唤自己一声三哥哥,心下狂喜,奔到她身前,一把搂入怀里:“好婉如,好婉如——”

曾婉如微微迟疑,也慢慢伸手环住欧阳谢铭的背,深深埋入欧阳谢铭的胸膛里。欧阳谢铭的身上有着沣江江水的味道,苍冷冷的,和她所接触的任何一个人都不同,让她迷恋沉醉。

欧阳谢铭拥着她,觉得心口处温温地湿,然后又一点点地冷下去,轻声道:“婉如,你心里恨我罢?”

曾婉如慢慢挣出他的怀抱,抬首望着他,眼角犹带湿痕,却只淡淡道:“若说恨,婉如恨了四年,已经恨倦了。”

她眼底的心如死灰让欧阳谢铭惊心,却不能说什么。有些东西,既然注定失去,那又何必惋惜。静默半晌,慢慢道:“他怎么肯让你来?”原本在他的估算里,欧阳谢怀若不知道曾婉如与他的事便也罢了,若是知道了,必定挟以为质,胁迫自己交出刘英芝。不想他居然把曾婉如遣过江来,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曾婉如缓缓坐下,微抬下颌,风姿卓越:“陛下说:帝王权术,正大光明。挟人所爱的事,他不屑为之。”

欧阳谢铭眉一挑,正待说话,却听曾婉如幽幽问道:“如果陛下以我为质,三哥哥会如何做呢?”

欧阳谢铭目中冰冷,如沉水寒剑:“若真那样,我只好对不住刘大人了。七弟此生就休想再握住刘大人完整的手了。”

曾婉如微微一笑,容颜无双,但目中却是幽寒一片:“陛下猜得不错,知道三哥哥你是不会受这个威胁的,反要牵连刘大人受苦。所以,陛下准我过来了。”

“让你过来谈和?”

“事已至此,还有和可谈吗?”微微摇头,曾婉如取过茶盏,茶已凉:“是我自己要求过江的,陛下只不过准了我而已。”

深深凝视着欧阳谢铭热切的眼眸,曾婉如轻轻叹息:“三哥哥,我并不是为你而来的。”毫不理会欧阳谢铭骤然冷凝的目光,曾婉如好整以暇,唇畔带笑:“我是为刘大人而来的。刘大人已将她腹中之子托付于我,作为孩子的母亲,我有责任守护他们安全降生。”

欧阳谢铭惊绝,复大笑起来:“好个帝王权术C个七弟啊!我欧阳谢铭今日见识了!”

曾婉如安然端坐,幽幽品茶,待他笑完了,才道:“陛下忧心刘大人身体,还让我带了莫寻大师来。三哥哥若是有闲暇,能否现下就带我们过去探望刘大人?”

欧阳谢铭闻言望向堂下阶前立着的两人,一灰衣僧人面容破损刀痕交错,一双眼望着自己冷澈如水,正是先前帝都密探说的模样。旁边却是一个沙弥,微微垂着头,容貌依稀可见,想来是跟着莫寻行走的。

微一沉吟,唤道:“林明!”

一青衣中年男子应声而出。

欧阳谢铭微抬下颌,睥睨着阶下两人:“看看他们是否武艺在身?”

那青衣人身形如鬼魅,倏忽闪到二人身前,手出如电,莫寻只觉得腕间一冷,那青衣人已道:“这位大师是内家高手。”

欧阳谢铭似笑非笑瞅着莫寻,莫寻轻轻一叹:“阿弥陀佛,贫僧愿自废武功。”

“不敢劳动大师,”欧阳谢铭笑得温文秀雅:“林明,你来代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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