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一切都和他无关。
不远处一个老者肩负着满满一背篓的海砂，也不知道用这些砂来做什么，他紫胀了脸，汗水顺着脸上岁月的沟壑一滴滴的滑落下来，他的肩膀是红褐色的，他指头叉开的大脚是红褐色的，就连他的眼睛，都被汗水洗成了红褐色。他颤抖着，挣扎着想要从地上拔出脚来，可却像被钉在了砂石中一样，再也站立不稳，风中颓败的落叶一样，飘忽着倒下去，海砂攘撒了一地。
一切都和他无关。
一个明眸皓齿的姑娘走近他的身边，穿着鹅黄色的纱裙，飘絮一样的轻盈，泛着珠玉光泽的手臂上挽着一个五色的小篮子，篮子里却是清一色的白色花朵，细小的花瓣争抢着从篮子中探出头来，拢都拢不住的明丽。姑娘莲步轻移，自成风情，所过之处，遍地生花。慢慢的，从他的面前走过去，一支楔似有情眷顾一样跌落下来，直拂过他的衣襟跌到脚边。他却看也不看一眼，白辜负了一番情意。
一切都和他无关。
几个孩子的笑闹声充斥于耳，有两个仅穿着短裤，剩下的三两个光着屁股，鱼一样游滑在空气中，笑得纯真畅快，像是一丝尘土都没有沾染的玻璃，晶莹剔透的快乐，虽易碎，却难得。孩子们滚打着挤过他的身边，偶有一个睁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了他一眼，却又回过头去，放肆的大笑，好像转瞬就忘记了这个人。
一切都和他无关。
暖风拂面，凌霄却觉得冷的刺骨。
他把莫莫给丢了。
找了一天一夜，累了不是因为力竭，而是因为几乎绝望。夕照城这么大，他就算翻过来也要找到她，可是现如今已经翻了一遍，却一丝她的消息都没有。凌霄已经全然没了主意，就连车夫和初晴也是一脸茫然，不知道该如何劝慰他，只能陪着他站在海边，生怕他想不开会跳海。
刚开始还觉得莫莫也有些不对，可是这会，想来想去，错就全都揽在了自己身上，越想越后悔，自己一个大男人，当时怎么就没想拉住她，这时候想拉却没处找人去。凌霄越想越心慌，若是时间是栓在一根绳子上，就算是拼了命凌霄也会把昨天那一刻拉扯回来，哪怕撕裂他的骨肉，流净他的心血，他也不会放手。可是现在……他只觉得自己的整个人都冻得木了，他的眉眼唇鼻都没了知觉，不知道自己是想哭还是想笑，他看着这茫茫的大海，什么都没有，一如他的明天，一如他的以后。
万一莫莫有什么不测，凌霄紧皱着双眉，不敢让自己再想下去，那种好像掏空了心肺的感觉让他痛不欲生。
“凌哥哥！”
凌霄惊跳起来，这分明就是莫莫的声音，他猛的转过身，差点吓死，竟然脱口而出，“妖怪！”还没等凌霄反应过来，就有一阵银铃般清脆的笑声窜进耳际，不是莫莫又是哪个。
“凌哥哥你胆子这么小的？”笑得再也抑制不住，莫莫将举在脸前的大螃蟹放下来，眸蓄清灵，看了凌霄却先把小脸羞红了。
“你跑哪去了？”语气又急又气，却一把将莫莫搂在怀里，抚弄着她的头发，青丝流水一样自指尖滑过，鼻息间都是她的味道，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像是要把她填满自己的整个身体。
“凌哥哥。”撒娇一样的依偎在他的怀里，怎么也舍不得离开，只是一天而已，却想的像是离别了几年一样。
“你跑哪去了，急死我了。”语气已经和缓的多，抬头看见莫莫身后站着的慕容瑾，却并没有要放开的意思，反倒戒备一样将莫莫抱得更紧。
“凌公子。”慕容瑾和凌霄只见过几面，并没有私交，但是各自也都存了些好奇，慕容瑾不留痕迹的打量着，先不说这样貌打扮，只是这通身的气度已经不凡，就更不用说顾盼神飞之间自然带来的书卷气，卓尔不群、出类拔萃。最让人过目难忘的是那双眼睛，宝石一样，深邃黝黑，吸着人的魂魄，牵着人的心脉，慕容瑾不禁叹了口气，也难怪莫莫会为了他魂牵梦系。不过也亏了是这样的人物，自己也算放手的甘愿了。
“慕容公子。”凌霄礼貌的回礼，却始终抱着莫莫，有些许戒备的意味在里面，生怕一松手就被什么人抢走了似的。尤其是眼前的这个慕容瑾，以前总觉得两人不同道，所以也就没有多接触，现在这么一看，远不如他想的那样，虽然是世代商家，却一点铜臭气都没有，反倒有出淤泥而不染濯清连而不妖的意味。
“凌哥哥……”莫莫被想念冲昏了头脑，这时候清楚过来，早就羞红了脸，挣了挣，却被凌霄抱得紧。
“以后还跑不跑了？”凌霄不松手，低着头问莫莫，对上她的眼神，不禁荡了心神，恨不能将她揉进心里，一时半刻也不让她离开。
“怎么，腿长在我的身上，愿意跑就跑。”莫莫趁着凌霄一愣，从他怀里跳出来，手里拿着螃蟹对着凌霄比比，“现在我有这个，还怕你？”说完还夸张的学着凌霄的样子，妖怪妖怪的取笑他，说得大家一哄笑了，莫莫偷瞄了初晴一眼，见她垂着手站着，也看不出表情，也猜不透她的心思。莫莫噘了噘嘴，偏过头假装根本就没看他。
“你们……”凌霄指了指慕容瑾和莫莫，心里顿生疑窦，又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猜，只好问出了口。
“我在这边照看自家的生意，可巧遇到了莫莫。”慕容瑾轻描淡写道，知道凌霄纳闷，起了玩心，也不说破，由着他猜去。
“哦……”凌霄又看莫莫，莫莫却一心在初晴身上根本就没看出凌霄的疑虑，他本来是知道莫莫和慕容瑾有交情的，当初听秦博宇说来也没觉得他们有多亲密，怎么今天这大老远的居然让他们两个在夕照城遇上，也不知道莫莫是什么时候遇到的慕容瑾，想来应该是昨天，不然晚上莫莫也不会不住店，难道住在慕容瑾家？凌霄想得入神，那厢的慕容瑾也看得起劲，还是车夫的一句话提醒了几个人。
“小少爷，这回莫莫小姐找到了，你也该吃点什么东西，从昨天到现在，滴水未尽，要是饿出什么病来，莫莫小姐又该担心了。况且初晴和我不也陪着饿了两天肚子？”车夫憨憨的一笑，“再说这海风又大，慕容公子和莫莫小姐也站了半天了，该找个什么地方坐下再说话啊。”
“你怎么？”莫莫拉扯了一下凌霄的袖子，眼中又心疼又自责，“你这样胃又该疼了，怎么不好好吃饭？”说完自己先愣了一下，凌霄这样会胃疼好像也只是经他自己提过那么一次，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却记得牢靠。
“找不到你了，还吃什么饭。”凌霄嘟囔了一句，被说的无限委屈，要不是好端端丢了莫莫，难道自己愿意喝一晚上海风不成。
“你俩也别在这执手相看了，走，都跟我回去。”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两个人心中情愫，只是这两个，云里雾里自己反倒看不真切。
“我们就不……”凌霄见莫莫和慕容瑾十分熟络心里有些不快，自然是不想让他俩更亲近。
“我们慕容家在夕照的生意也算不小，自然是有自己的别院，总要比在外面客栈住的自在。况且你们还有两个女孩子在身边，住在客栈总不安心，莫莫昨天就住在别院里，又清静，没有什么旁的人。如果凌公子不嫌弃，不如就小住几天。”
“我们还是不打扰了，还要赶路去苗山。”猜到慕容瑾肯定已经知道他们此行的目的，也就不作隐瞒。
“你们这一路来劳苦，况且莫莫和这位姑娘毕竟是女儿家，以后的路更是难走，怎么说也得休息几天。”慕容瑾看了看站在凌霄旁边的女子，这应该就是莫莫嘴里的初晴了。
“那……”凌霄看了看莫莫和初晴，再往苗山走确实更加艰辛，这一路来莫莫也吃了不少苦，让她再这么折腾下去，自己也不忍心。
“凌公子也就别再推辞了。”慕容瑾说着，早吩咐好的来接几个人的马车刚巧也正好到了。凌霄看着推辞不过，再说也委实担心莫莫的身子，只好跟着慕容瑾上了马车。
初晴一直不作声，只是拿着眼睛在几个人身上打转，看看莫莫和凌霄，又偷眼看看慕容瑾。
她的心思要比莫莫缜密的多，又怎么会不知道莫莫对自己的观感，这一路下来心中已经明白七分，现在看看凌霄急的那个样子，知道自己在两个人身边也是呆不长远的，还不如及早谋些打算。
如此想着，对凌霄就刻意的留了些距离，上车的时候故意坐在慕容瑾的下手处。
“凌哥哥，怎么你那么怕这个蟹子精的？”莫莫的手里还捧着那个大螃蟹壳子，坐在车上无聊，又想起来逗着凌霄。
“被你吓得魂儿都飞了，胆子也没了，还有什么不怕的。”凌霄嘟囔着，觉得有些不好意思，紧抿薄唇，故意装出一副生气的样子，“你还好意思说，以后你再这样，我也这样，让你找不到我，看到时候你怕不怕。”
“你又想去青楼不成？”莫莫立了立眼睛，还好意思说呢，好像他没丢过似的，现在想想还觉得心悸，那时候自己何止是魂儿都飞了，险些吓的命都没了。
莫莫一句话说出口不要紧，霎时羞红了凌霄的一张脸，连一直温文尔雅的慕容瑾这时候都愣得忘了风度，呆张了嘴，半天合不拢。
莫莫自觉失言，也不再接着说下去，自己干笑了几声，全当是掩饰过去了。
可惜凌霄那边正希望她能解释清楚，她却又不说了，留了一地尾巴，让车里的一干人等一路遐想。还没等大家想出个子丑寅卯来，慕容瑾的别院却到了。
依山傍水的一个四方小院，修的别致，虽不大，却层层叠翠，逛也逛不出个深浅，曲径通幽，柳暗花明。
凌霄看着喜欢，听慕容瑾说这只是他的别院，并没有人日常来往，这院子也是当初他自己画的图样建着玩的，没想到修出来更显得好了。
“瑾哥哥，你也真是有闲情逸致，好端端的一个四方院子，若是我，才不搞这么多花样，一条大路通天，看着都宽敞。可是现在被你修的，让我平白多走了多少路？”莫莫毕竟刚才喝了酒，现在只觉得困乏。
“好，那明天都凿了它，就修成你说的那样。”
“没办法，莫莫属螃蟹的，只能横着走，所以才觉得你这里狭小，不然她怎么和那蟹子精那么亲热呢。”凌霄和慕容瑾两个都是青年才俊，虽然彼此都有些顾虑，却依旧自然而然的熟络起来。
“好啊，我就是蟹子精，那你怕不怕。”莫莫做了个张牙舞爪的样子扑跳过去，嘴角缀笑，那种满足和快乐透明的让慕容瑾看了心里一颤，这样的表情，是昨天他怎么也没能得来的。
“你们两个胆子都这么小，到了苗山可怎么办？”慕容瑾按下心中酸楚，敲了敲莫莫的脑袋。
“苗山怎么了？”却是凌霄又好奇又天真的凑了上来，慕容瑾好笑的看着他，毕竟是比自己还忻几岁，这么容易就上当的。
“别告诉我你们都不知道的。”
“什么？”
“什么？”两个人异口同声的追问。
“连这个都不知道还敢闯苗山？那个凌江楚怎么连这个都不告诉你们就让你们去找洞中仙呢，罢了罢了，凌江楚这么看一定是疯了。”慕容瑾摇头叹息，故意卖了个关子，把凌霄和莫莫的胃口都吊了上来。
“瑾哥哥，到底怎么回事啊？”莫莫仗着点酒劲并没怎么害怕，反倒是凌霄觉得有些毛骨悚然，又不好明说，毕竟自己也是个大男人，只好打肿脸充胖子，装出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
慕容瑾压低了声音，目光一凛。
“苗山上有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