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都(可忽略)
王都的雨已经下了整整五天。
第一天,瓢泼大雨以倾盆之势自九天上奔涌而来,伴着雷鸣电闪,仿佛天地震怒。
第二天,雨势见小,雷息电止,又有狂风突起,摧残了王城一半的树木建筑。
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细雨绵绵,落地无声,乌云惨淡,漆黑如墨,仿佛进入无休无止的极夜。
第六天的黎明即将到来,苦雨不停,愁云不散,昼夜失去轮廓,消磨最后的界限。
所有人都在猜测,是否是君王无德,或者得罪神明,在自暴自弃中放弃抵抗挣扎。
得罪神明?她才不需要神明原谅。
呼延谨看着手中的奏折,几日积攒,却大多是劝谏她祭祀自省,祷告上天,以安抚民心。
青云殿的小公公来报,里面的两位已经离开时,呼延谨手中朱笔在空中悬停良久,然后神色不动,下诏拨银赈灾,仿佛小公公从来未曾出现。
仿佛一场大雨,冲走了她所有隐秘又荒唐的爱恋。雨初歇的第一天,呼延谨几乎埋没在堆积如山的奏折之中。
排涝、修复、救济、安抚……的工作一项一项有条不紊地安排下去,待她再次抬头,已经是第二日的清晨。
眼前人影逆光而立,面容看不真切。她的心脏猛然揪起,“夙……”
“王都的雨是怎么回事?”
几乎在开口的一瞬间,她便知道来者何人。
呼延谨重重向后一靠,卸下所有支撑,“你在质问我?”目光凌厉,又转向身旁公公。
小公公惶恐跪下,“眉公主进城和进殿前小奴都有请示,陛下没有做声,小奴以为是默许了……”
呼延黛微一身简装立在台阶之下,明显是从封地快马加鞭赶来。
她再次开口,“夙影呢?”忽而心头一凛,“是不是夙影出事了?”
“能出什么事。她庇佑呼延皇室近百年,也该离开了,弄点阵势为自己送行,不算过分吧?”
轻飘飘的语气,仿佛初冬新雪。
作为呼延皇室的守护神,呼延黛微第一次遇见夙影是在幼时的那场叛乱之中。
彼时当权者还是她的父亲——一个不爱江山爱美人的风流才子。
“远山含黛,碧水微波,耽于尔山眉海目,从此山河失色,红尘不染。”
这是呼延黛微的名字出处,也是风流帝王写给皇后的情诗。
在呼延黛微六岁,也是“从此君王不早朝”的第七个冬日,权势滔天的当朝丞相终于发动叛乱。
就在所有人以为呼延皇室的气运至此终结时,一身红衣的夙影踏雪而来,水袖一挥扫平千军万马。
那也是她第一次从父皇口中听到“守护神”的传说:在呼延皇室建立之初,偶然之下,天神夙影承恩太祖,允诺留在凡世三百年,庇佑呼延国祚绵延。
后来反叛平息,长女呼延谨以九岁之龄登基。为了不重蹈覆辙,夙影留在皇宫,亲自辅佐。
可如今百年未至,夙影怎么会离开?雨停歇的第二天,呼延谨在大臣们的喋喋不休中终于站在祭坛之上。
祭祀礼仪繁琐,最后一拜,所有大臣与百姓匍匐在祭坛之下,既拜神明,也拜君王。
一片寂静之中,呼延谨转身回望,俯瞰众生。黑压压的人群辐散开来,不见来时路。
余光里,呼延黛微站在她的斜前方,双目微闭。
她鬼使神差开口,“没有想到有一天,我们可以一同站在这里,如此平静。”
声音不大,刚刚好飘到呼延黛微耳边。后者霎时掀开眼睑,惊讶于她祭坛之上的失礼
“可是我后悔了,青云。从小到大,我喜欢的都要抢过来,从一块梨花膏到皇位。直到现在我才明白,我想要的从来不是众生朝拜。
“青云,我把你的东西都还给你,你不要回封地了好不好?当皇帝一点都不好玩儿,我都七天没有睡觉了,真的好累好困啊……”
一个“还”字突然凝住了呼延黛微所有表情。她僵硬地将视线移向呼延谨的双眸,入目皆是疲惫,仿佛真的如她所言那般。
仿佛曾经那个手拿匕首抵在她颈间,笑得一脸邪肆,逼她换脸的人不是眼前人一般。雨停歇的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呼延谨都在沉睡中度过。
倒在青眉殿之前,她对呼延黛微说:“我可能会睡很久,这些天里你想做什么,都没人敢拦着。”
随后便如她自己所言,一睡不醒,不理朝廷纷扰。
呼延谨本以为自己终于可以寻得片刻安宁——或者一世沉寂,却不料掉入更加纷扰的梦境。
第一重境是夙影。
那是她第一次遇见她,一身红衣的天神从天而降,与雪花一同落在银装素裹的皇宫,殷红如遍地血色。
由于父皇对母后的宠爱,在两个公主中,她一直都是被偏爱的那个。所以叛乱来临时,被夙影从雪地中抱起的那个人是青云,而不是仆从环绕的她。
后来她知道了那位惊为天人的漂亮姐姐是呼延皇室的守护神,可她守护的却是随即继承皇位的青云,而非自己。
那是她第一次从青云那里体会到嫉妒与无力。
就像此前的每一次争夺一样,她理所当然地要把夙影抢走,内心的迫切反而因难度提升更加强烈。
她培养心腹,插手朝堂,拥兵自重,卖官受贿……仗着太上皇和太皇太后的宠爱无法无天。
最后,她终于抓到夙影不在的机会,控制青云所有亲信,威逼利诱,胁迫她与自己换脸。
最后一次顶着呼延黛微的脸时,她蹲在匍匐在地的青云前,笑得不可一世,“我早说了,你的就是我的,皇位、夙影,都是我的。”
第二重境还是夙影。
彼时的青云已经成为呼延黛微,被她赶去封地远离皇宫。
她终于得偿所愿,有皇位在手,夙影为伴,可一切却不似她想象的那般美好。
她与夙影的争执远远多过和谐相处,小到帝王之仪,大到朝廷决策。最激烈的一次,夙影坚持放呼延黛微到封地是养虎为患,必须调回王都严加监视。
她罕见地没有大吵大闹,只是用复杂到她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心情问道:“你就这么容不下她?”
“她就是呼延皇室的一颗毒瘤,若非你父皇母后在世,当除之后快。”
说罢,她漂亮的眉眼皱在一起,“青云,我知你心善……”
“姐姐,”她打断夙影,气极反笑,“我从非善类,也从不妄论慈悲。可青眉的事,到此为止。”
随后她便把自己关在寝宫,除了贴身服侍的两个宫女不准任何人踏入。
两人僵持数日,最后还是夙影低头。她借着呼延谨沐浴时不便赶人,遣散宫女,放低姿态为她洗拭,又一言不发将人抱到床上。
呼延谨的气本来也消了大半,只是傲娇等着夙影服软,结果等来她转身要走,只好又连忙拉住她,委屈又扭捏,“姐姐哄我睡一晚上,我就不气了。”
那一年青云十六岁,霸占她身份的青眉十三岁。为了夙影,她磕磕碰碰扮演着陌生的角色,欢喜悲忧,皆是因果。
第三重境依旧是夙影。
自幼时那场叛乱后,丞相之后便一直在集结党羽,暗中培养势力。
从青云即位开始,刺杀便从未停止。直到一个月前,她再次遇刺,并且没能躲开那致命一剑。
一切猝不及防,意识混沌之前,她甚至没能想出夙影该怎么办。当灵海再次清明,她已身处黄泉。
伶仃的宫灯环绕夙影旋转,光辉洒落在她残碎的魂魄,又一点点重聚,最终落在夙影怀中。
三魂七魄成型的刹那,她只有一个念头,紧紧拥抱住眼前之人。
后来夙影带她离开黄泉,赶至玉湖雪山,汲雪山玉湖之水,以引魂入体,重还阳间。
可魂魄状态下的夙影法力受限,加上帮她重聚三魂七魄,反而比她更加虚弱。
她内疚地抱着夙影,眼泪在眼眶打转,“姐姐,我不喝了,你回去吧,我不喝了……”
夙影面色惨白,连声音都在发抖,可说出的话却让她更加心寒。
“回去,辅佐呼延黛微那个废物即位吗?”
原来她做的一切不过是因为庇佑呼延皇室国祚绵延的承诺,而呼延黛微在她眼中从始至终都是废物。
她不再说话,拉着夙影勉强爬到山顶,突然将她推下玉湖。
她看到夙影奋力滑动的双手和震惊的目光,笑着泪流满面。
“姐姐能为青云孤身涉险,青云真的很感动。”
“可是姐姐,你只是被骗了,你不知道自己豁出命要救的人,也是你想要曾经迫切想要除之后快的人。
“姐姐,我是青眉啊。”呼延谨再次醒来已经是三日后。她怔怔摸着自己的脖颈,惊讶于青云居然没有趁此机会杀人夺位。
守在殿中的宫女服侍她洗漱更衣,絮絮叨叨说着几日来青云的动向,又说青云命御膳房时时备着膳食,要不要现在用膳。
“对了,陛下,外面下雪了,今年的初雪呢。”
朱红宫墙,粗砖砺瓦,是四时不变的风景,却在薄薄新雪的覆盖下,穿越漫天雪花映入她的眼帘,别样生动缱绻。
她已经很久没有来青眉殿,在她成为呼延谨以后,一次都没有。
那日玉湖雪山,她跳入湖中抱住夙影,笑得苍凉而疯狂。
“姐姐,你想杀了我,我也不舍得你独活,我们一起灰飞烟灭吧。”
可一位天神怎么会就此陨落?
后来夙影的师父突然出现,将她们的魂魄拉回肉体,又在青云殿呆了五日为夙影疗伤,随后携人离开。
而她在青云殿外守了五天五夜,直到第六日黎明淫雨停歇才仓皇逃离。
她不敢面对夙影。
五年阔别,宫墙一如从前,却是物是人非。
她抬脚走入院中,小宫女忙撑开一柄红伞跟上。风雪谙哑,细细飘落她的裙边,如故人鬓边琼花,惹得她恍惚间泪湿眉睫。
岁月更迭,幽深庭院依旧,朱墙翠竹未变,可她再也不是那个可以任性妄为的小公主。
她曾不可一世地对青云说,皇位和夙影都是她的。可最后却是皇位禁锢了她,夙影离开了她。
“我究竟在追求什么呢?”
“还有心情胡思乱想,应该是没什么大碍了。”
伞下宫女不知何时已变成呼延黛微。呼延谨微微侧脸扫了她一眼,忽然想起那日玉湖下夙影看她的眼神。
从开始被推下的诧异,到听闻她是青眉的平静,再到眼见她跳入玉湖的神色复杂,和最后拥抱住她的一声叹息。
“她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明明没有指名道姓、没头没尾的一句话,青云却仿佛与她心有灵犀,“或许吧。我到封地约半年时她曾来找过我,喝了杯茶,又走了。”
呼延谨和夙影之间究竟有什么恩怨情仇,对方讳莫如深,她也无心深究。
只是见青眉神色落寞、怅然若失,也不知为何便想补充道:“姐姐辅佐我时,从来都是只负责人不死就好。这几日听宫女提起你睡觉时喜欢在殿内焚上她调的香,倒是有些讶异。”
她和青眉从来都是两个极端,她能当个称心如意的闲散公主是青眉默许,那青眉蹩脚的演技又是谁在纵容呢?
“既然你醒了,明日我便回封地了。皇位你还是留着吧,你不知道我曾经有多羡慕你可以当个兴风作浪的闲散公主。”
青眉留给呼延谨的笑容狡黠又意味深长,连离开的脚步都说不出的轻快。
走出几步距离后见她似乎还没反应过来,目光追随着自己,呆萌又好笑,只好再次提示,“别看我了,你想看到的人,可不站在这个方向。”
呼延谨再次醒来已经是三日后。她怔怔摸着自己的脖颈,惊讶于青云居然没有趁此机会杀人夺位。
守在殿中的宫女服侍她洗漱更衣,絮絮叨叨说着几日来青云的动向,又说青云命御膳房时时备着膳食,要不要现在用膳。
“对了,陛下,外面下雪了,今年的初雪呢。”
朱红宫墙,粗砖砺瓦,是四时不变的风景,却在薄薄新雪的覆盖下,穿越漫天雪花映入她的眼帘,别样生动缱绻。
她已经很久没有来青眉殿,在她成为呼延谨以后,一次都没有。
那日玉湖雪山,她跳入湖中抱住夙影,笑得苍凉而疯狂。
“姐姐,你想杀了我,我也不舍得你独活,我们一起灰飞烟灭吧。”
可一位天神怎么会就此陨落?
后来夙影的师父突然出现,将她们的魂魄拉回肉体,又在青云殿呆了五日为夙影疗伤,随后携人离开。
而她在青云殿外守了五天五夜,直到第六日黎明淫雨停歇才仓皇逃离。
她不敢面对夙影。
五年阔别,宫墙一如从前,却是物是人非。
她抬脚走入院中,小宫女忙撑开一柄红伞跟上。风雪谙哑,细细飘落她的裙边,如故人鬓边琼花,惹得她恍惚间泪湿眉睫。
岁月更迭,幽深庭院依旧,朱墙翠竹未变,可她再也不是那个可以任性妄为的小公主。
她曾不可一世地对青云说,皇位和夙影都是她的。可最后却是皇位禁锢了她,夙影离开了她。
“我究竟在追求什么呢?”
“还有心情胡思乱想,应该是没什么大碍了。”
伞下宫女不知何时已变成呼延黛微。呼延谨微微侧脸扫了她一眼,忽然想起那日玉湖下夙影看她的眼神。
从开始被推下的诧异,到听闻她是青眉的平静,再到眼见她跳入玉湖的神色复杂,和最后拥抱住她的一声叹息。
“她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明明没有指名道姓、没头没尾的一句话,青云却仿佛与她心有灵犀,“或许吧。我到封地约半年时她曾来找过我,喝了杯茶,又走了。”
呼延谨和夙影之间究竟有什么恩怨情仇,对方讳莫如深,她也无心深究。
只是见青眉神色落寞、怅然若失,也不知为何便想补充道:“姐姐辅佐我时,从来都是只负责人不死就好。这几日听宫女提起你睡觉时喜欢在殿内焚上她调的香,倒是有些讶异。”
她和青眉从来都是两个极端,她能当个称心如意的闲散公主是青眉默许,那青眉蹩脚的演技又是谁在纵容呢?
“既然你醒了,明日我便回封地了。皇位你还是留着吧,你不知道我曾经有多羡慕你可以当个兴风作浪的闲散公主。”
青眉留给呼延谨的笑容狡黠又意味深长,连离开的脚步都说不出的轻快。
走出几步距离后见她似乎还没反应过来,目光追随着自己,呆萌又好笑,只好再次提示,“别看我了,你想看到的人,可不站在这个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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