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八章 旧时事一
释然后,程久阳的官途突然就顺遂起来了。他在礼部刚开始只是个小小的传旨官,上面的大人看他没有根基,人也不会巧意逢迎,看他就有点烦的慌,不愿意见他在跟前晃悠,就吩咐他出一些远差,比如去皇陵那儿传个旨,去边疆送个赏,去东北运个粮,去西北督促进贡。总之,哪儿远往哪儿派,皇城附近的活儿,没有他的份儿,这就导致了程久阳这人在京城一点人脉都没积累起来。毕竟,他一年到头都在外面溜达,京中达官显贵们的府门都没有登过,又有谁会注意到他呢?这不,他的同窗们陆续考中进士,有的外派做官,也有幸运馆选留在翰林院的。那人名叫林冲,在书院的时候本和程久阳是点头之交,互不相识,可架不住程久阳总写信与同窗交流,他也就跟风回了几封,一来一回间,他也受了程久阳点拨,科考之上就少走了点弯路。林冲馆选的这三年在翰林院里混的是风生水起,翰林侍读、侍讲的,没有一个不认识他的。这也不是因为林冲天生好人缘,而是他善于经营,私下把各位大人的兴趣爱好都调查的清清楚楚,随时准备不动声色的刷好感,日积月累各位大人们怎能不对他上心呢?林冲也不是个忘恩负义之人,旬休时他也会抽空去找程久阳聊聊同窗之情,可十次里面有九次是找不着人的,唯一一次碰见程久阳,人家还步履匆匆,忙着出远门办差呢。
林冲见着当年风神俊秀的神童被风霜侵蚀成沧桑之色,顿时大惊失色,他忙拉着急匆匆的程久阳问出了什么事儿?怎么公务那么繁忙?去哪儿出公差?待程久阳说完,林冲就知道其中的猫腻了,无非是上面有人做筏子折腾他的好同窗。可他当时还是庶吉士,只在翰林院里有点面子情,压根帮不了程久阳。程久阳未必不知上官的心思,只是后台不硬,鸡蛋还能和石头硬碰硬,暂且忍着罢了。
程久阳如期出差了,林冲回到翰林院后,隔三差五找熟识的翰林官了解礼部的情况。当时礼部尚书快要致仕了,基本放权给侍郎,礼部侍郎是宫里宠妃的哥哥,后台相当硬核。礼部的那些堂官,都是世家出身的子弟,受荫蔽得的官儿,就是来混日子的。林冲明白,程久阳这是孔雀掉进了凤凰群,压根比不了美。他是凭本事考上的官,本是天之骄子奈何被分到一群投胎技能满满的二世祖手下,气场本就不合;再加上程久阳有着读书人的傲骨,重体面,放不下面子对谁都嬉皮笑脸、奉承讨好,这可不就碍着人家眼了吗?归根结底,本就不是一路人。林冲这时还庆幸程久阳只是受点路远颠簸之苦,没有被这些裙带之人言语挤兑,那才是伤了根本。想完这些,林冲知道要想帮助程久阳,就需要替他换个差事,礼部这个巨坑还是留给官二代们自己玩儿吧。于是他使了银钱,找了跑腿的,托他寻人打听一下剩下五部有没有空缺,到时候找找门路帮他一帮。说来也是运气好,林冲交好的某位翰林想留他在翰林院编书,提前找他通了口气,暗示他别提前找门路跑了。林冲当时还纳闷自己有这么吃香吗?不是说好的塑料情吗?翰林院学士明说,是看上你小子会来事儿,以后沟通跑腿就交给你省事儿了。林冲当时莞尔一笑说,这是蜜糖下藏着醋呢,甜不成,酸不成的。玩笑间,他灵机一动,询问能否买一赠一?翰林官当时有些诧异,问如何买一赠一?
林冲就说自己有一同窗几年前就中了进士,学问十分了得,在家乡素有神童之名,不如把他也招来,大人岂不是如虎添翼!至于他自己,就做个轻松的伙计。翰林官听完十分好奇,就询问了神童之名,得知是程久阳后,还去翻看了他的会试原卷及馆选期间所作文章。看完后十分欣赏,翰林官还赞林冲举荐有功,不然明珠可就蒙尘了。
不出所料,程久阳这次远差回来后就接到调回翰林院的命令,他的霉运也随着调职随风而去了。他与翰林院这个文气甚重的地方很对口,写的文章令人信服,编书也勤勤恳恳。虽有傲骨但不傲慢,读书人还是佩服比自己能力强的大佬的,在不损害利益的前提下,大家也能相安无事。
又过了三载,林冲调到工部去了,程久阳升任翰林侍讲,他协同编写的《永嘉纪事》让皇帝大为赞赏,出入宫廷慢慢成了常事。他与林冲之间的同僚、同窗之情,随着时间的流逝如酒香般越发醇厚。每旬,他们总会抽个下衙或旬休的日子聚聚,说说各自的好事与烦忧。
十年后,程久阳坐上了翰林院掌院之位,同年被皇帝钦点为会试主考官,与其他几位翰林官一起主持春闱,为国取仕。程久阳对这事儿特别谨慎,为保险起见,他还询问几位同僚能不能委屈一下与他同吃同喝一段时日,互相监督,以免落人话柄。事关身家性命,要是处理不好出现科举舞弊,他们不仅自身难逃还要累及满门,同僚对掌院的提议自然是欣然接受。一直到科考前日,他们都是同吃同住在一起。会试监考也是两两一组,从未有落单之时。本以为万无一失,千防万防却防不住朝党之争,有人要无中生有,肆意妄为,想躲也躲不了。
会试放榜后,有一勋贵子弟发现自己落榜,大为不满,回家大发牢骚,闹得家宅不宁,他爹上衙时就和同僚抱怨这事儿,谁想却被有心之人利用。这个有心人是谁呢?还是那个老熟人礼部侍郎国舅爷。前几年,没人敢称他国舅爷。开玩笑,皇后的娘家哥哥那才是正宗国舅爷,要是后妃的哥哥弟弟都被称为国舅爷,那大马路上一走能碰到好多国舅爷了,都扎堆了。可谁让皇后娘家没兄弟,宠妃生了个有登大宝之像的皇子呢?礼部侍郎自然沾了自家妹子的光,尾巴又可以摇摆起来了。本来这些年皇子争储就挺严重的,中宫无子还没娘家支持,不足为虑。可另一个宠妃人家也生了个儿子,不过不是长子,但架不住人家有个做阁老的外公呀。在文臣中那是一呼百应,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国舅爷早就看人家不顺眼了,嫌这个绊脚石又大又招风,暗戳戳的使了好几回绊子,都有来无回。他就想这次放个大招,程久阳这个踏实做文章、政治敏感度低、没搅和进去的掌院被别人硬生生的拽了进去,成了千夫所指的炮灰。
国舅爷找了几个官宦家的纨绔子,让他们在外宣扬会试不公,在家闹腾诉说自己委屈,煽动了一批落榜的学子跟着一起闹。没多久,外面听风都是雨,大家都觉得这届科举有问题了,程久阳这个掌院肯定不能坐以待毙呀,他就拉着同僚一起进宫禀报了,皇帝暂且信了,让他们先回去,不要管外面的谣言。
国舅爷不死心啊,怂恿那些纨绔在家里母亲、老太太跟前闹,搞得自己跟文曲星受了冤屈比窦娥还冤。寻常有教养的人家怎么都会约束自家孩子的,可这些纨绔难道是天生就长这样子的吗?不是,人家是被祖母、母亲当宝贝宠大的,小心肝儿闹腾了这么久,还能是自己学艺不精,那必须不能啊,肯定是会试有问题,主考有问题。于是这些母亲、祖母就见天儿的进宫觐见太后、皇后,太后被这乌烟瘴气的哭诉搞得头大,把球踢给了皇帝。皇帝只好督促大理寺抓紧查。这时,国舅爷又加了一把火,他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里找到一封程久阳与同窗之间的信件,上面正巧有一句与这次科考相近,他就揪着这个不放了,咬死了程久阳泄题。
翰林院一众同僚作证没有泄题,人家原话是大家一起吃住怎么泄题,使用分身吗?国舅爷就说他们是一伙儿的,又找了几个以前书院同窗的证词,证明程久阳每年都与他们信件讨论科举题,一口咬定这是提前泄题。朝中就此事大加辩论,每日里都有朝臣进言,有的是支持国舅爷,坚决拥护者大多为那些落榜纨绔的亲爹叔伯们,毕竟一家人就是要整整齐齐的立场坚定,老娘妻子都已经进宫哭诉过了,自己这时再改弦易张不就成了墙头草了,反正这事儿已经做了,开弓没有回头箭,先上船再说,了不起,到时候情况不妙就拿出御赐的丹书铁卷来保命,没带怕的。
反对者多为读书人,阁老是没有亲自下场,可其门生故旧都对国舅之言大力贬斥,直言荒唐,哪有人多年以前就预测自己会做掌院,会做科举的主考官,要是有这本事还在朝中当官不是屈才了吗?该去皇觉寺替天子问道占卜吉凶。
此事渐渐陷入了僵局,大理寺那边有人收受了宠妃送来的贿赂,在取上的学子中找到了一位林姓学子,将其身份稍加修改,摇身一变就成了林冲五服之外的旁亲。消息传来时,林冲人都懵了,哪有人出了五服还来攀亲的,这不是碰瓷就是讹诈,怎么看都有阴招等着他呢,他可不傻,没有见那人。这事儿怎么可能消停呢?林姓学子背后有人授意,他自己也想攀上枝头做凤凰,飞黄腾达、官运亨通,甘愿做别人的手中刀为人出力,连读书人的脸皮子也不要了。每天去酒肆茶馆高谈阔论,主动撩拨别人,被人拿话堵住之后,又拿乔说自己亲戚是林冲,那位可与掌院程久阳是好友,让对方小心着点儿,以后还想不想拿个功名回去了?
林姓学子这一波仇恨拉的狠,几乎是点谁炸谁,不出几日,全京城人都听说了这位嚣张的书生。国舅爷再接再厉上眼药,纨绔们接着闹,市井里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也跟风夸大其词,几方一搅和的结果是皇帝不想再管这种破事,头大,决定速战速决。他也不等大理寺的结果了,他就按正常人的思维理解,苍蝇不叮无缝的蛋,程久阳总归自身不谨慎,让人拿住了话柄,那就该罚。那几个纨绔家也不像话,还妄图利用女眷逼迫他就范,算盘打得倒是响,以为朕是那无良昏君,也不掂掂自己几斤几两,他们要是栋梁之材,那青楼楚馆赌场的生意得差成什么样了?真当朕的暗卫是吃素的不成,这点小事都查不出来。阁老这些年一直在笼络读书人,朕提的意见他大多时候都是反对,正好趁机敲打他一下,让他知道谁才是这天下之主。国舅好歹是大郎他舅,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朕的宠妃,这次就不敲打他了。
皇帝一番权衡之后,炮灰程久阳和他的同僚们被罢官了,阁老当时就被气得脸色发黑,当谁不知道皇帝玩的一手好敲山震虎呢?林冲幸亏没有在翰林院,再牵强也不能定罪连做,不过降职那是肯定的,毕竟出了五服的亲戚也是你亲戚。皇帝说是,你就得认。那几个蹦得最欢的纨绔家以为能得几个官做做,统统交出家里的丹书铁券,回郊区农庄蹦达去。皇帝还下旨昭告天下,说这次的会试没有舞弊出现,处理朝官只因为他们私德不修,影响太坏。这大帽子扣的,不背也得背。
程久阳被罢免之后就回了老家,他的父母兄弟听完这事儿都十分愤慨。蒙受冤屈不可怕,可怕的是皇帝给你盖的冤屈,这个是翻不了案的。他们一家人当即卖了自家的房产,搬至别处居住,以免时常受到邻居们的闲言碎语。可是程久阳并没有因为搬家而敞开心扉,重新开始新生活。他每日里都在钻牛角尖,不明白自己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儿也没做,帮助同窗努力科考本是好事,怎么最后会落到那份田地呢?渐渐的,他开始神思恍惚,身形消瘦,染上酒瘾,最后喝酒过多导致中毒而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