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生:五
.
小酒馆在临街的位置,地方不大,所以老两口将酿酒的院子盖在了别处,距离酒馆有着不到半里的路程,时秋依着北方这边的规矩,在酒馆里勤勤快快,却始终没有主动去过那酿酒的院子。
日子似乎又开始平平淡淡的过了起来,春去秋来,时秋渐渐适应了边关的生活,适应了这里多变的季节,还有这里的民风习俗。四里八乡的人,也都认识了时秋,知晓她是酒馆老两口收留的女儿,生的漂亮又能干,见了人总是有礼貌的,笑呵呵的先打招呼,格外招人喜欢。
人们都觉得,老两口收留时秋,等再过一两年,给时秋在当地找个能干的酗子做上门女婿,为他们养老送终,填补一些失去儿子的遗憾,家里的一切,以后便也都是留给时秋的。
这件事情,干娘也曾暗暗提点过时秋,时秋从心里,其实也默默的接受这样的结果,安安稳稳过一辈子,也好。
可人生在世,多有蹉跎,时秋到这家里还未到两年头上,干爹便生了重病,起不了床了。这个家里仿佛一下子失了主心骨,干娘每日坐在床头呜呜哭泣,已经失去了儿子的她,不能再失去丈夫了。
好好的一个家,一下子失了依靠,这件事情时秋经历过,所以当苦难来了,她虽然难过,但知道更重要的,是要支撑起这个家,支撑起他们经营一辈子的酒馆,然后养活家里的人,为干爹看病。
于是,时秋每日大清早起来之后,开始在酒馆和酿酒的院子之间来来回回的跑。
仅仅靠自己的力量,始终渺小,第一次,时秋动了小酒馆里账上的钱,同干娘商量的时候,一辈子听从丈夫话的妇道人家已经没了主意,不知如何是好,见时秋有主见,便什么都听时秋的。
除了给干爹请大夫的钱,余下的,时秋满城里打听,请了一些酿过酒的酒工来,哪怕年岁大些的,或者身体有残缺的,都可以。
这一下,时秋便又开始了像小时候,像在淮湳时的那样,看着各个步骤的火候,同酒工们商量着解决各种问题的对策,将酒馆里原本卖着的酒水,一步步的优化。
做这些,其实时秋有着赌一把的成分,她虽然有信心把酒酿好,但是若全按她的办法和步骤,出来的酒味道还是属于南方的,她知道边关的百姓喝惯了烈酒,必然会有一部分人难以接受,所以她押上了干爹干娘攒了一辈子,近乎所有的本钱去请了凉城的酒工,若是南北结合酿出的酒失败了,那么她不仅会背上一身的债务,还会败了老人家晚年的依靠。
最开始的时候,时秋几乎夜夜难免,翻来覆去想的都是酿酒的事情,大早上起来,为干爹干娘做好饭菜,把家里的活干上一通,自己匆忙吃上两口,便又跑到了酿酒的院子。
这一段时间,时秋以日可见的消瘦了下去,只除了望着酒缸时两只眼睛还放着光芒,乍一看上去,熬的仿佛她也有了大病一般。
或许只要努力,终究不会白费,又或许老天爷冷落了她许多年之后,似乎开始对她照顾有嘉。时秋庆幸自己徒步走了十几里,从城西跑到城东,连着去了两三回,才请来一的位酿酒的老酒工。
那老酒工的头发已经近乎全白了,酿了一辈子酒,最后体力跟不上,干不了重活儿了,便被东家辞退了回去,像他这样的年纪的人,在一个地方干了几十年,再换一家,很少愿意有人用他,但是时秋不一样,时秋看中的是他千金难买的经验阅历,哪怕他酿的酒并没有多么的出彩,却没有几个年轻人,能比他更了解凉城的烈酒。
似乎年轻的时候养家糊口更注重钱财,人老了,便想要干了一辈子的功绩有人认可,那老酒工和时秋相处下来,也十分感激这位年轻姑娘的赏识,把全部的心思放在酿酒上面,也想着和时秋一起,酿出凉城里新的味道。后来,工序要紧的时候,那老酒工干脆用牛车拉着铺盖,住在了酿酒的院子里,半夜里睡醒了,也要起来看上一看。
功夫不负有心人,时秋的酒酿出来,摆到酒馆里面去卖,第一缸的时候,愿意卖的人并不多,习惯似乎是个很难改变的东西,来这不起眼的酒馆里卖酒的,是图了酒馆原本价格便宜,不愿意多花几个铜板,去试一试新的味道。
一开始的时候,时秋便将新酿的酒,送了一些给常来买的老顾客尝尝,回头问问怎么样,那些人都赞不绝口,一来夸那酒味道确实不错,入口绵柔唇齿留香,喝下了,却又觉得酒气刚烈后劲十足,二来又夸时秋白白送酒,做生意敞亮,同客人说起话也大大方方,温柔得体中,又带着一丝干练。
时秋得了口碑,得了夸奖,却是赔着钱,将酿好的酒三两也好二两也好,送了出去。
有人不明白时秋为什么这么做,便将这件事情,议论到了干爹干娘的耳朵里,两位老人的态度让时秋在之后的许多年里,无论做什么,都觉得自己有依靠有支持,有人理解。
他们说,时秋不是个胡闹的丫头,她做什么,一定有她自己的想法。
时秋当时万分感慨,觉得自己何其有幸。
确实,从酒酿好的那一刻起,时秋便没有着急想着怎样卖出钱来,她要广撒网,钓更多的鱼,百姓的口碑仿佛是那越来越多的柴火,只有堆的多,才会越来越旺,酿酒的人做好自己的酒,喝进了别人的心里,生意便会来了。
时秋记得,这是她骑在爹爹脖子上的时候,爹爹讲说过的话,她一定可以做的到。
果不其然,并没有过多长时间,老顾客便开始纷纷跑来买她的新酒,渐渐的,老顾客里掺了新的面孔,新的顾客再来,又带了其他人来。
四里八乡,哪家里嫁娶需要办酒宴的,时秋便会带了酒去提前道贺,人情打通了,再谈生意的问题,便也好说多了,交道打的多了,人们都知晓时秋是个敞亮的姑娘,拍板定下生意的魄力,不输凉城的任何一个男子。
再有了两年,时秋真正出落成了个大姑娘,同龄的人大都成亲做了母亲,她却还在经营着自己的酒坊。
岁月磨练,时秋身上似水的温柔渐渐淡去,多的是干练泼辣。小酒馆还在原地,却已经变成了不小的酒楼,时秋的目标并不止与此,她想要有朝一日她的酒,能卖到更远的地方,甚至是淮湳,自己的家乡。
这两年时秋请了凉城最好的大夫,治好了干爹的病,干娘却是因为长久伤心过度,一场风寒要了性命。
边关并不安稳,多有战乱,战乱的结果便是导致许多家庭亲人离散,时秋想起自己曾经流浪的日子,看见无依无靠的人,便会心有怜悯,她陆陆续续收留了几个品德好的,在酒坊里面做酒工,勤快的少年或者妇人便在街面上的酒楼里,打打扫扫迎来送往,工钱开的和当地人一样,并不因为对方无依无靠,正是落难之时而故意压榨。
此时的时秋已经不再是初入凉城的那个小姑娘了,她的生意做的,要比当年赶她出门的那个掌柜强的多。两个人在之后也遇见过,时秋心里记恨他,场面儿上却能笑呵呵过去,可那只顾小利斤斤计较的掌柜,却是在见了时秋之后当场变了脸色,青一阵黄一阵,说话都有些口齿不清了。
时秋的生意做的好了,对手难免也会遇到一些,对手多了,各种手段也便出来了。时秋不忘爹爹教她做酒的本心,但也不得不说,在有些手段上她反倒要感谢她那叔父,生意人要有良心,但是却不能一味良善,良善的结果或许就是像爹爹那样,你同对方讲道理,对方却要要了你的命。
近日来时秋又让人从酒窖里抬了一些酒出来,摆在了酒楼的门口,北狄近期连连来犯,听说朝廷派了不少兵将前来。
若不在前线当值的时候,军队里那些年轻的酗子也都爱来买酒喝,时秋吩咐店里的伙计,凡是当兵的来买酒喝,一律多送上二两,权当是送给了她那素未谋面的干哥哥。
干爹已经不问酒馆的事情,看到自己忙活了一辈子的酒馆,几年就被时秋发展成这样,心里也颇有感慨。时秋待他好,明眼的人都知道,相处了几年下来,他也已经将时秋当做了自己的亲女儿,现在成天惦念的唯一事情,就是时秋已经不小了,却仿佛从不上心自己的亲事,一个女儿家若是耽误了,便再难遇上好的了。
于是乎老人一片善心,便托了凉城里一半儿的媒婆,想着给时秋找一门合适的婆家,哪怕不是上门女婿也行,只要人品好,对时秋好就可以。
如今凉城酒坊里干练的老板娘,最头疼的事情不是如何将生意越做越大,或者如何对付难缠的对手,反而是面对往来不停的媒婆,听着哪家的少年郎是怎样怎样的好,听的愁坏了心肠。
往往这个时候,时秋总会想起苏至来,虽然两个人相识的时间十分短暂,但回想起来,他算是时秋认识的人里面最出类拔萃的少年,只不过萍水相逢,怕是再难遇到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