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4章 龙门:昭雪(十一)
“如实记载,这封书信的开头当是必勒格可汗即位的第二年祭月十三日有食之。这封信的落款在十五日,日食发生并非小事,当时人绝不会把日期从十三日记作十四日。
“将日食与朔日相连的,只有使用我大唐历法的人。这是一封惯用大唐历的人,才能伪造的信件。”
李世默看着跪在手边的薛琀,“薛子瑞,你承认吗?”
薛琀跪直起身,一下一下悠悠然拊掌。
“厉害,果然厉害。宣王殿下说的,我都认。”
李世默静声听着朝堂上嗡鸣的骚动,直到耳语议论声止,他才又拱手向着父皇遥遥一拜。
“不仅如此,这封信还有一处破绽。甘大人,麻烦你查一下,隆平七年五月晦日的日食,发生在哪个时辰。”
钦天监监正跪在地上,把那一本记录天象的册子翻得飞快。
“回宣王殿下的话,那一天的日食发生在当日的卯时一刻。”
“卯时一刻。”
李世默缓缓重复这个时刻,“太阳刚升起的清晨,甚至在大唐境内,起得晚些,都有可能注意不到这次日食。而众所周知,越往西走,太阳升起的时间越晚。而远在千里之遥的西突牙帐,卯时一刻的时候,太阳根本就没有升起。”
他缓缓抛出结论,“太阳还未升起,又如何记录日食?”
想起这件若昭都没注意到的事纯属偶然。在崇文馆,李世默仔仔细细回想那次日食的经历。隆平七年,他十九岁,正是在外面游山玩水找不到家的时候。五月,当时正在长安以东千里的扬州海陵,天亮得比长安稍微早些。因为行走在外,长年有早起晨练的习惯,在他的记忆里确实有日食这一段。而且发生的时间很早,天色还未亮透的时候。
如果日食发生的时刻,大唐之东刚刚日出。那在大唐以西上千里的同一时刻,太阳可能还未升起。加之突厥并没有将日食认为天降异象的传统,记录更不会像唐人那般完备,此处的日食记载,就显得尤为突兀。
虽然还有一处疑点。
这个破绽虽然隐蔽,但仔细核对,还是能发现的。当年居然没有一个人指出这处证据的问题,本身就是问题。
李世默唯一的解释是,薛家案判得太快了。薛将军八月十五入京,九月份薛家便满门抄斩诛尽九族。所以处理证据时,粗疏了。
而薛家案之所以这么快被判下来,却又偏偏是薛将军自己主动认了罪。是他找到的父皇,说了声——
“到此为止。”
不过现有的证据应付眼下这个局已经绰绰有余。李世默一再确认自己的逻辑没有问题,他一撩袍袖,跪了下去,枕着双手稽首大拜。
“儿臣只是稍加了解,便能发现此案犹疑。如今人证物证具在,只要有心查察,不难发现更多的疏漏。儿臣恳请父皇,重审薛将军通敌一案。”
“报——”
皇上还未发话,忽地从殿门口响起内侍尖锐刺破苍空的声音。
“凉王请旨上朝觐见。”
凉王。
这是一个很陌生的词汇。至少在隆平一朝的十二年间,这两个字从未以这种组合方式出现在朝堂上哪怕一次。
但这个词指代的人,却毫无争议又无比霸道地存在满朝文武每个人心中。凉王李若昊,当今陛下的同母弟,先帝的五皇子,昔年的河西节度使,曾经甘凉河西走廊的守护神。
最为重要的是,十二年前,他曾经手持一把长柄偃月刀,率领河西麾下数千将士,名为奔丧,实则护送当今陛下荣登大宝,方才有如今的,隆平一朝。
皇上还未发话,殿外脚步声忽起,一个健硕的影子已经挺立在门前。
百官皆向着殿外看去,逆着光,看不太清容颜。只是发现不知不觉间,天已经阴了。
长风猎猎,从这个名字响起的那一刻,鲜花着锦的长安安乐窝,自西而来充斥着狼烟、鲜血与尘埃的风骤然吹彻殿宇。恍恍惚惚间,被包裹的纸醉金迷散去,铺天盖地而来最真实的霜剑风刀。
站在那一头的影子并未说话,只是仰首看着金光簇拥略显疲惫的中年人。兄弟二人遥向对望,冥冥间似是跨越十二年的时光,谁也看不清彼此。金光耀眼,日光迷离,两侧班列的百官,夹道而成了一道长桥。
然后,还是一句话未说。这位活在京城隐秘传闻中的凉王爷迈开步子,迈过精雕细琢镀着金边的宣政殿门槛,沿着百官簇拥的长桥,一步一步向着殿中走去。
一步一步,掷地而有声。不同曾经身披锐甲的印象,他只穿了一身最简单的素色缎面袍,硬质的马靴踩在地上,丝毫不闻拖沓的摩擦声。出身军旅的凉王,即使幽居十二年,每一步落地,也依旧有不同于京华靡丽的慷慨铿锵。
他停在李世默身边,一并深深拜了下去。
“罪臣李若昊,叩请陛下圣安。恳请陛下下旨,重审龙门薛氏一案。”
皇上霍地一声站起来,像是掀起惊涛骇浪,开口时却又颤颤巍巍。
“昊弟,十二年之后你终于肯出现在朝堂,居然是为了这桩案子么?”
“臣负罪之身,尚且不敢出门污了这繁华的长安城,更何况煌煌宣政殿。”
他俯首,声音浑厚而坚定,“臣与薛将军多年故交,信得过他的为人。刚才听见宣王一番陈词,更坚信此案有疑。故恳请陛下下旨,重审龙门薛家一案。”
凉王爷前来声援,无疑予他极大的助力。是若昭暗中派人请他过来的么?
不对,不太像。李世默伏在地上又一思忖。
事关薛家一案,凉王自然乐于助力。但凉王爷和西北势力牵涉过于深,很难不被人嚼舌根。更何况陈太后对凉王很是厌恶,只会无端引发陈太后对他的不喜。
重审薛家案十拿九稳,突然请出作用不大的凉王爷,不像是若昭的作风。
对了,李世默又想起了一处疑点。
如果说他一开始执意重审薛家案,退一万步还不算踩了陈太后的痛脚。毕竟当年凉王难产,害得陈太后九死一生,她对这个儿子厌恶至极。据若昭所说,凉王爷甫一成年就被这位母后赶到边疆苦寒之地平叛,是凉王爷凭着过硬的本领,生生打拼出的河西节度使。
最厌恶的儿子替陈太后最不愿提及的案子伸冤——
事情走到了这一步,陈太后为何还不出现?
脑中飞速旋转间,只听得皇帝陛下声音疲惫瘫软。
“既然如此,朕便下旨重审。这下总该满意了吧。”
就在此刻,从头至尾没说几句话的薛琀突然扬声,滑滑腻腻的嗓音响彻整个宣政殿。
“陛下稍安,罪臣还有一事禀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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