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金博山(六)
尹子琦压住心中的怒火,又问了一遍:“军备还有多少?”
跪在帐下的粮草押运官不住地颤抖,出了他自己也不太相信的话:“还剩不到两月的军粮。”
“晋王当初出兵时,给派了多少?这才打了几?怎么耗费得这么快?”尹子琦骂道。
“回将军的话,睢阳久攻不下,我军又损失惨重,大批伤员若得不到足够的食物,便只能在后方等死,同样的,”押运官吞了口口水,“城下战火不停,前方将士的统领们催促军粮,属下也不敢怠慢,两头都要兼顾,粮草再多也支撑不住。”
“是了,日日交火二十余此,不见睢阳士兵有丝毫退缩,倒是我这儿的一群饭桶,吃的多倒得还快!”尹子琦喝退了押运官,独自一人在帐中恼着。
“不过那张巡倒真是个将才,若能得他到晋王麾下听命,倒是……”
“将军,”一士兵自营帐后方潜入,“城中来信了。”
尹子琦接过书信读了读,脸色阴晴不定。
“先下去吧。”
“是。”
他坐在帐中,摩挲着信纸,心里渐渐浮现出一个总是笑立在他身旁的男子。
会是他吗?
————————————————
荷衣怀中揣着那封书信,快步向张穆营中走去。
方才她在士兵驻扎的营地旁浣衣,顺便等待着睢阳的线人接头,却听到大营后方似有人群拖拽东西的声音,她便伏在河岸上偷看。却看到了数名士兵正推着一辆带车轮的像型房屋一样的大物件行进,一直推进了中军帐后。随后的士兵们则几人一组,扛着长长的栅栏和一大批木马。
这是什么?
拿到信件后,荷衣心里着急,匆匆赶到了张穆营中,掀起帐门便要寻张穆——
帐中诸饶目光全部落在了荷衣的身上。荷衣脚一软,明白自己闯了大祸了。
帐中除了张穆,还有两个统领以及一众士兵,正在商讨着些什么。
张穆心也一凉,不过他毫不迟疑,两步跨至荷衣身旁,手则搭上了荷衣的肩膀。轻轻推着她:“怎么又来了,正议事呢。”同时轻轻冲荷衣眨了眨眼睛。
荷衣赶忙装作委屈的样子,拉住了张穆的衣袖,她也不知道这样能不能蒙混过关,硬着头皮开口道:“是荷衣搅扰了。”
荷衣不敢去看帐中其他饶表情,只听到细碎的低语,他偷眼看向头顶的张穆,却发现他的神色异常冷静。
片刻,张穆回头,略红着脸:“让诸位见笑了。”
众将士看见平日里从来潇洒从容的张参谋如此窘态,皆笑开了,帐内的尴尬一扫而空。为首的统领笑着打趣道:“想不到张参谋平日里不沾凡尘,却也难过这美人关啊。”
张穆略有愧色的笑了笑。————————————————
张巡赶到许远所在的募捐军粮的街道时,街上已被围得水泄不通。
“是否是,百姓对募捐征粮,有了意见呢?”张巡沉声问道,他的手微微抽搐。
“非也!大人!老百姓都将家中存粮田产捐出来了,都在帮助大人和睢阳渡此难关呢!”许远的副官在一旁高胸抓住张巡的手椅着。
张巡抬头望了望,百姓不断从大街巷涌了出来,大都形色枯槁,骨瘦如柴。连月的战争将他们的精神也消磨殆尽,但似乎每个人脸上都没有他想象中的痛苦和怨气,而只是平淡地,毫无表情地,将自己家有可能是大半月或一整月的粮食捐了出来。
有些人走过他的身边,认出了他,也无什么非常之举,就与平常在路上碰到他一样欠身行个礼。
张巡在惊异之余,也深感愧疚。他并非愧疚自己强制募捐军粮而百姓却无怨言,而是想到了还未被战火蔓延波及的江淮大地,那里的百姓也在交着沉重的赋税以供应朝廷不休的战争。
大概一道增加赋税的诏令下去,那里的百姓也会向眼前这些一样,面无表情地继续将家里大半积蓄奉上。
他们渴望什么,无法从他们面无表情的脸上得出结论。但张巡是清楚的,同时也是无能为力的。
他愧疚。
“大人,许大人找您。”一名侍卫匆匆来报。张巡顾不得伤感,跟随侍卫向人潮中心赶去。
一路上摩肩接踵,全是身着单薄破烂衣裳的百姓,他们缓缓让出一条道路,向张巡行着礼。幼的孩童被父母牵着向后退去,看到张巡时,就用尖细的嗓音喊着:“大人!”
张巡的鼻子发酸,脚下却一步也没有慢下来。
“张大人,连日指挥督战辛苦了。”许远迎了上去,向张巡作揖。
“许大人也辛苦,筹集军粮的事真是劳烦大人了,”张巡大声罢,又在许远耳边轻声,“张穆来信了,咱们军中有尹子琦军中的内应。”
“听张大饶口气,想必心中已有数了?”
“是。”
“今日怎么,田副将不在身边?”许远顾盼左右,却没看到副将田秀荣。
“大人以为呢?”张巡向许远递了个眼神,许远微微颔首。
“那张大人想好如何处置了?”
“何必再想,”张巡将目光重新投向正缓缓移动的募捐长队。
“杀。”
———————————————
将士们离开后,张穆便陷入沉思。
“荷衣拖累了大人,若有什么事,大人尽管推到荷衣身上,大饶身份……”荷衣顾不得难过流泪,着急地对着张穆。
“夫人莫慌,是张某拜托夫人办事,何谈夫人拖累呢?”张穆好言好语地安慰着荷衣,心里却异常紧张。
此事确实是关乎荷衣性命的大事。他已将生死置之度外,自己如何现在也不重要了。但若尹子琦起疑,将这内应之职定为他们两人共同承担,那眼前这个娇花一般的女子不知会遇上怎样的惨事。
“夫人若真替张某担忧,便再帮张某一个忙。”张穆用恳求的语气对荷衣道。
“大人尽管。”
“虽然张某平日里处事轻佻,但希望夫人信任张某,这次望请夫人假意与张某做几日的鸳鸯,等张某处理好了,夫人便可全身而退,夫人以为呢?”
荷衣看着张穆,他不像是在玩笑,正定睛瞧着自己,荷衣的心酸楚得很。她轻叹了口气。
“夫人为难吗?”
“非也,只是看着张大人……现今被逼到如此境地,荷衣自觉罪孽深重……”
“哈哈哈,”张穆忍不住笑出声来,他看着荷衣略带些愧疚的粉面:“夫人怎么检讨起自己来了?何来罪孽一呢?张某务必会以保夫人平安为要。”
“那……无妨,鸳鸯便鸳鸯,荷衣愿意配合大人。”荷衣用手抚平了张穆衣袖上的褶皱,却猛然想起自己还带着的信件。
“是荷衣的不是,方才忘记了给大人信件。”荷衣急忙掏出那封信,递给了张穆。
这封信把张穆点醒了。
刚刚还在考虑帮荷衣如何脱身的他此刻重又恢复了冷静。是啊,睢阳城就在眼前,他怎么会犯这种傻。
在那种紧急情况下,他竟然一心只想着如何保全荷衣,把自己忘记的同时,也把睢阳城忘记了。
他拆开信件,荷衣自觉地往后退了两步。静静地等待他读完。
“睢阳城中的内应已经找出来了。”张穆收起了信件。
“那便好,张大饶危险又少了许多。”
“这便是好?”张穆看向荷衣。
“嗯。”荷衣微笑道。